孙之岚回过头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平静。借着大殿内的火光,如斯这才看见阔别了半年多的人也已变化了许多。她黑了瘦了,眉宇之间那一股杀伐与沧桑之意更加的浓重。她是从战火硝烟之中归来的人,经历着种种九死一生的考验……如斯心中愧疚,她垂下头,却又没有脸面再说些什么。
孙之岚有些奇怪的看着那低垂的头颅,问道:“怎么了?如斯?你想和我说些什么?”
“他在我这里的日子,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如斯慢慢的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有痛苦的神情。这个女子是极其信任自己的,然而,她却背叛了她。“他封我做柔嫔,不过是想气你,想气叶雍睿。我……”
“你不必解释。”孙之岚挑唇一笑,说道:“别的女子若是这样对我说,我必定会怀疑她是否真心。而你……我信你。”
“我信你”,这三个如真金一般刻在如斯的心头。如斯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这三个字而沸腾起来,她对她粲然一笑。
孙之岚虽是笑着,可眉宇之间却难掩疲惫之意,她对如斯说道:“你休息吧,我也回去了。”说罢,她又转首对荟儿说道:“你好生照顾她。”语气冰冷,就像日常在军营之中下达军事命令一般。
荟儿福了福身子,小声答道:“是。”
孙之岚对如斯安慰似的笑了笑,带着丽柔离开了大殿。行到大殿门口之时,转首却看见了方才的那个青衣宦臣。他手中捧着一盅羹汤,也不知站了多久。孙之岚见他气息平稳,应当是个极其沉着之人。她心中定了一些,对那青衣宦臣说了句:“你快进去吧,莫让汤凉了。”这才带着宫人离去。
八月底的风凉凉的吹了过来,耳边是树叶互相摩擦的声音。孙之岚拂开挡住视线的发,她手指上的老茧硬硬的刮过面颊,有些轻微的疼。身旁丽柔手中的宫灯因为风的缘故而来回晃动起来。风有些大了,吹的落叶在自己的脚畔翻飞。秋天是要到了罢!
丽柔有些抵挡不住风的力量,她险些松开了手,原本以为宫灯会落在地上,却未曾想一只手接住了它。孙之岚回首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道:“这么一点风力都抵挡不住,这公里的人当真是孱弱无比。”
丽柔不语,心中却想,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宫中之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孙之岚不知不觉行到了御花园。她有些疲惫的坐在一方石凳上,任风吹的她衣衫翻飞。她用手微微揉着眉角,微微侧抬着头看着天上的孤月。那一轮明月孤孤单单的挂在夜空里,流云舒卷,从它的低下轻飘飘的吹过。它亦不为所动。仍是那样孤单的,落寞的,骄傲的,立在天际的正中央。
“娘娘,回宫去吧,当心着凉了。”丽柔瑟缩着肩膀,出声提醒。
孙之岚冲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去那游廊低下等着吧,我等会儿过去。”
丽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那一张不为所动的脸,到底是遵循了她的命令,福了一福,转身去了。
孙之岚定定的看着那轮明月,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无声的滑落下来。若是有人从旁经过,一定会吓一大跳。这个号称“手腕果断,雷厉风行”的铁血皇后,也会流泪?这简直是天下第一奇闻啊!
然而,那眼泪确实真真切切的。
孙之岚任那眼泪慢慢的划过自己的脸颊,流过自己的嘴角,落入清冷的风中。方才那个女子还问“你心里不痛吗?”她当时就想笑,她心里怎会不痛。不错,一切都是泡影,只是一场漫长的空梦。可是,就算是一个梦,醒来了又怎么会一丝一毫的感觉也没有?怎么可能会没有?
她闭上眼睛,想起多年前的过往。
多年之前,她便如这一轮孤寂的明月。虽是众星所捧,却也是格外的孤单。他们都说,那孙家的三小姐非一般人所能亲近的。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卓尔不群,非一般凡夫俗子可比”。说的难听一点,便是“那孙家三小姐乃是母夜叉一名,所作所为有悖常理,少与之接触才是”。
所以,因着这些话,她没有朋友。她羡慕那些有伴的人,而她……她最孤单的时候也只能拼了命的将力气用在习武之上。她跟在父亲与哥哥们的身后,假装对这一切都不在乎。骄傲而倔强的冷眼看着那些人的议论纷纷。她更加努力的去充实自己,去挑战男人的权威。每当成功之时,父亲看着自己总是摇头叹息。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摇头叹息,现在,她明白了。
她取得那样多的成功,也注定了自己只能一个人享受那样成功的喜悦。没有人可以和她做伴。
直到遇见那个白衣男子。
他给她孤寂的人生带来了五颜六色的光芒,他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沙盘点兵更加有趣的事务。
他带她去逛集市,为她买了一串糖葫芦。而她却只能懵懵懂懂的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是剑的一种?”
当时的他又想笑又觉得悲哀。那时候她已经是十几岁的年纪了,却不知寻常小孩最爱的东西。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顶,目光爱怜而又温柔,他对她说:“你到底是孤单了多久?”
他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情到现在都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清清楚楚。那一双双瞳的眼眸带着海水一般灿烂的光芒,像是被海风微微吹皱一般露出温柔的光泽来。就那样,望着自己。而她,仿佛也透过那一双重瞳的眼眸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所完全不能够了解的世界。
这么多年来,谁怜过她?父亲性格刚毅,待自己同哥哥们一样,不苟言笑。而哥哥们呢?他们大多是被军中的事务缠身,虽然也是宠着自己的。但那是宠,并非怜。怜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疼惜……是将一个人看作最柔弱的一部分那样小心的疼惜。
谁都没有这样对过她。她是女诸葛,将来是要铁血的女将军的。她不需要疼惜,她需要的,是万人敬仰。
唯有他,唯有他呵……将自己看作一般的少女,一般的脆弱的少女那样,小心的疼惜着。
她从未有过那样的生活。
与他一起习武,与他一起阅读兵书。在一个沙盘里挥兵作战,指点江山。在一个山野间赏明月,迎清风。那样惬意又舒心的生活,是她这十几年来从来不敢奢望的。她总是好强,总是赖皮,他也只是笑笑,然后包容她,谦让她。哪个男子会这样对她?他们要么就是惧怕她,要么就是恭维她,要么,就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表面怎样恭维着自己“巾帼不让须眉”,背地里却又不知是用什么样的话来糟践自己,污蔑自己。
唯有这个男子,是真心待她。
他们在雪谷看着春花秋月,看着夏日冬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她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他该怎样生活下去。可是,终究父命难违。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要学会醒过来了。他的世界,她不过是刚刚踏入了一步,现在收回脚还来得及。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再后来,便是她嫁人,他离去。她做了高高在上的恭亲王妃,而他,却成了红尘俗世中的一片白雪。悄然而来悄然而去。她不知道他的消息,从来不知。就好像真的将他当作了梦中的人,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再遇见他的时候,他却效力于那个逆贼,硬生生的将往昔扯断,毅然决然的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她不可原谅,心中的怨气与愤怒一下子喷发出来。她恨他,从心里恨他。
连带着多年前,他说的那一句“你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连同着这一句决绝的话,她要恨他。
而如今,他死了。那恨,还有意义吗?
他死了,她才拨开了遮蔽自己双眼的恨意。脑海中翻滚着的全是他看着自己时,那温柔的眉眼,那怜惜的神情。梦境中的一切又重新连接到了现实之中,她伸手无法可触,在梦里亦不能和他相见。
当初接到他自刎的消息时,她怎能会相信这样洒脱的人会自刎?他一向是不屑的。又怎会……然而,那样的消息一夕之间便传遍了天下。越传越真,又叫她怎么能不信?
她还在前线指挥作战,不容自己分心。于是就那样压抑着自己的心情,逼迫着自己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军事之上。就好像是有饿虎豺狼在自己的身后追赶着一般,她不允许自己停下来,拧紧了神经,让自己不分心。
只要她分心了,那么损失的可能就是几千人的性命。
好不容易回到宫里,面对那个男人,她只觉得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去悲伤。然而,直到方才。那个银眼的女子为他哭的满脸是泪,她心里才真的疼了起来。她极力的低垂着眼睛,只是不愿意那个还在病中的女子看见自己的悲伤。她身体那样虚弱,若是被自己一引,岂不是雪上添霜?
她极力忍着,一直忍着,忍得都找错了回宫的方向。忍到现在,她没有办法忍了。两行泪就这样尽情的宣泄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