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灭，转眼之间却是第二个黎明。这样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黑夜，就这样被天边的霞光冲破，惨败而退。那赫赫有名的孙家军在“铁血皇后”的领导下，班师回朝。这一回，并非因为打了败仗，也并非朝廷需要这威赫的军队。而是因为帝王的传召——他传召皇后几日进京，不得有误。不是以“将军”相称，而是“皇后”。皇后，首先作为国母，其次作为帝王的妻子。但不论是哪一重身份，都不可能与军政有关。所以，皇后撤退，身为亲卫部队的孙家军也必须追随着皇后一同撤回去。
这一回，孙氏并没有如同上次那样风光。她命军队在京都城外扎营，只率五百轻骑入城。孙氏匆匆卸了军中事务，即刻进宫，她换下一身戎装，重新身着那一套冰冷冷的华服，去觐见帝王。
帝王刚下了早朝，他正要传早膳，听闻皇后孙氏回来了，便命人请她过来同自己一起用膳。孙氏进入大殿的那一刹，帝王觉得她身上那参了真金的华服微微有些刺眼。殿外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定睛一看，才能看见那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之中，层峦叠嶂的宫殿群。远远的立在那里，在阳光的照射下，红色的琉璃瓦也闪耀着奇特的光芒，殿角之上所立着的吼风也因为阳光的映衬而显得威风赫赫。这一切都显得那样庄严而厚重，积淀了几千年的时光，才能有如此的辉煌。
帝王微微眯起本就狭长的眼睛，这样的举动使他本来就深不可测的脸变得更加隐秘而晦涩。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那走入大殿里的女子。
她梳着复杂的发髻，发髻上插着只有皇后才能戴的九凤步摇。每走一步，那凤凰口里含着的明珠就会因为不同的角度而闪耀出各异的光芒。那光芒落入他黑漆漆的眼里，也化成了流行，刷的一下飞了过去。
快半月不见了，她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但她身上那一股从容不迫的气质却没有少了分毫。她是个军人，更是军队的将领，所以，她不可能会丢失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在她的身上，只会越来越沉，越来越浓……他讨厌这样的她：任凭自己怎样的折腾，她却如冰冷没有感情的磐石一样不悲不喜，不急不怒。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女子朝自己越走越近，看着这个女子得体的在距离自己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她朝自己恭敬的行了一礼，口中说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他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的她。他心里微微苦笑，又开始恨，他知道心魔在作祟了。他伸出手摁住胸口，想要抑制住那一股扼住眼前女子的冲动。他淡淡的对她说道：“起来吧！过来陪朕用早膳。”
孙皇后口中回道：“谢陛下龙恩。”她起身，步伐虽是小心的，可是步态却一贯是那种在军中行事的样子。他看惯了她这个样子。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步伐是那样的使自己感到亲切，感到欢喜。然而，毕竟到最后是到了两相恨两相厌的地步，这样的步态在自己的眼里也成了诟病，成了自己责怪她的理由。
孙皇后坐下来，由宫人伺候着。她微微低垂着眼睑，那长长的睫毛上落满了绒光，暖黄色的，那样温暖而美丽。他看着心中微微一动，觉得此刻她这样的宁静是如此的少有与罕见。心中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怜惜。
他不禁开口问道：“军中可苦？”
她抬起头看着他，淡漠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道：“陛下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不知道似的。军中苦不苦，陛下应当比臣妾更加清楚。”
他讶然一愣，然后唇角牵起，露出了一丝嘲讽而放旷的笑意：“对啊，当年朕在军中的时候，皇后还只是听着朕的事迹胡思乱想呢！朕自然是知道军中苦的。朕瞧着你都瘦了，也黑了，回到宫中应当好好修身养息一番。”
“多谢陛下。”皇后谦恭的朝他点头，却又抬起眼睛只盯着他继续说道：“只是军中事务繁多，臣妾恐怕没有那个福分在宫中久待。望陛下批准，让臣妾早日回到军中去。”
他听她这样讲，心中陡然又窜起一股无名业火。他的眼神几经变换，终究是沉了下来，重新归为了一片死寂。他淡笑道：“皇后这话说的，颇有些不对啊。”
孙皇后看着他，眼里满是怀疑。
“你是朕的皇后，是天下国母，怎能总是待在军中呢？就算你不为朕想，也应当为我皇家颜面想一想……”他说道这里，故意停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前些日子，朕出宫微服私访，在巷间坊里倒是听了不少关于皇后的传言。只是，这些传言可真是不好。对皇后不好，对朕不好，对皇家的脸面更不好……”
“那不过是敌军的手段罢了。”孙皇后的脸一下子变得肃静起来，她端正的坐在那儿，仪态并不似他的那些嫔妃一般风情万种，而是如同一竿翠竹，硬生生的立在那儿，任你是天下的王也无法令她弯曲。“臣妾这次回来，就是打算请陛下肃清京都。这些细作混在京都百姓之中，迟早会坏了事。望陛下批准，让臣妾亲自搜索！”
她与他聊天三句话总是离不开公事。他心中发闷，看见她那张冰冷的脸就觉得心里难受极了。那股闷夹杂着怒火与怨气，只烧的心肺渐渐化为灰烬——其实早就化为灰烬了吧。可是每次看见她那一双落满暖光的毛茸茸的睫毛时，他心中那温柔的琴弦就会被再度撩拨，然后，他便又不由自主的满怀着希望。
就这样，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被她伤害，一次次绝望，然后，又开始一次次怀着希望——
这样的痛苦，就好比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待那块肉重新长出了新肉，那刀子又划了下去，将那片新肉割下……就这样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你下去吧！朕不想看见你。”他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他赌气的垂下头看着面前小巧精致的南方糕点。
孙皇后不语，她坐在那儿凝神望着某一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朝着这个男人福了福，道了安才转身准备出去。刚行到大殿门口之时，却听见那个被掩盖在黑暗中的男人开口说话：“朕准了你的请求。”
她心中一阵激动，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又失落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丝苦笑，然后头也不回的融入了白茫茫的阳光之中。
孙皇后走了还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帝王于黑暗之中站起身来。他久久的凝视着大殿之外，那落在白玉石地砖上的阳光，地砖又反射真那样的光芒落入他的眼里，将他那双黑色的眼刺得生疼。他闭上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帝王为何要叹气。那些宫人们小心而忐忑的伺候着这个善变的天下之主，生怕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不对，就会人头落地。
然而，帝王叹气完了之后没有说过一句话，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之中。他指了指那珍馐之中小巧的一碟。试吃的宫人一看，心中好生纳闷。
那糕点不过是寻常南方人家常做的糕点，不知怎的会出现在这样的皇宫里头。他心中一边暗骂着御膳房的失职，一面举着双箸夹了一块小心的品尝着，过了好一会儿确认无事，他才对帝王身边服侍的宫人点了点头。那宫人会意，夹了一块放在帝王面前的玉碟之中。
帝王夹起那一块透明的散发着淡淡甘香的糕点，他小心的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偷食着毒药——这块糕点，那个女人曾经下厨亲自为自己做过的。那一次他生了病，险些丧命。她是在众人的央求之下才来照顾他的。她为他换衣，喂他药喝。他嫌那药苦，她只是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可是第二天的时候，他就吃到了这样甜美的糕点。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她亲自从选材开始到制作，一个人，一步一步的亲手做过来的……
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偷取着那卑微的温暖。
立在他身边的宫人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突然发现帝王那紧闭着的向上飞扬的眼角处，有一点亮闪闪的光芒。他心中骇了极大的一跳，定了定神连忙低下头去。
天哪……陛下的眼角……那挂着的……难道……是泪？
孙之岚回宫的消息即时便传遍了整个后宫。听说这一次她回来，可是陛下强制传召回来的。所以也不知道，这一次她还会逗留多久。
那些后宫里的女子，各个都心怀着叵测的鬼胎，面上假装风淡云清的分享着这一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暗地里偷偷查探着对方的神色——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妖？哪个不是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