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垂下那双狭长的双眼看着躺在病榻上的她,他忽然觉得困惑,他不知道这样一具娇小而柔弱的身体里藏匿着的到底是怎样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应当不是这人世间所应该出现的。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起来。
“陛下……”她拼着全身的力气,伸出那一只苍白的削瘦的手,就像一个孩童一般,轻轻的扯住了帝王的衣衫。“陛下,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的语气软弱无力,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含着莫大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似乎已经超脱了这具失了力气的躯壳,穿透了生与死的距离,在时光之中久久的却又凄哀的看着自己。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一愣,被她这样的眼神惊惧住,但过了片刻,他笑了起来,反问道:“家?你有家?你的家……在哪儿?”
如斯垂下了眼睑,她又开始下意识的咬住嘴唇,慢慢的小心的说道:“放我归北地吧……我……要回他的身边……有……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这不可能!”他不假思索的便反驳了她的请求,一张脸上在没有方才那淡淡的柔情与迷茫,冷笑道:“那岂不是太便宜那逆贼了?有他的地方便是家?你这想法倒是真真幼稚。你可知,他现在的地位是不可能只拥有你这一个女子的。他也不可能给你一个家。”
他说罢,将她伸在被衾之外的手放了回去,接着说了起来,眼里满是讥诮的笑意:“朕的后宫你现在也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了吧?累不累?哈……你回了北地,所遇的境况也与现在差不多。所以,你又何必回去?家?家会让你累让你绞尽心机去思索怎样从帝王那儿得宠?家会让你每日每夜都生活在惊惧害怕之中?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异想天开心思简单的女子!”
如斯不再说话,她疲惫至极,她闭上眼睛,她慢慢的均匀着自己的呼吸,然后,她慢慢开口:“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九岁。是他救了我,救了想要……想要去死的我……”
她开始诉说,她本来是无法说出这么多的话的,却未料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这样支撑着她。
“是他让我有了一条活下去的路。他说,‘不可自怜不可自弃’。这八个字我一直记在心上……咳咳……一直都……都记在心上。所以……所以后来不管发生怎样艰难的事情,我都从未放弃过生存下去的希望。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亲自去向他说声多谢。”
“你知道这样的愿望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多么的远大吗?我只是个卑贱的婢女,而他却是天下闻名的皇商。我根本没有可能见到他,更没有可能和他说上话。可我就是这样想了,我要按照他的话去做,那么,总有一天,我就能见到他。”
“咳咳……”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忍不住咳嗽起来。帝王垂首看着她,终究是看她咳得难受,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她的背脊。
如斯歉意的笑了笑,接着对他说道:“后来我见到他了,可是……他却成了福二小姐的夫君。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他终究是不知道自己曾救过我。然而,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黑衣人。他无时无刻都在保护着我,关心着我。危难时刻,是他将我从兵刃下救了回来。伤心的时候,是他安慰我,听我絮絮叨叨的说话。”
她说完这些,抬起眼,眼里是温柔的笑意,仿佛月光之下最清澈的泉水,缓缓的流淌过他的心脏。这让他没由来的产生了一种嫉妒。他嫉妒,这样纯净的女子已是世间罕有,却未料被那窃国之贼偷去了心。
“那个人,是他。”她由衷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后来我被掳到大漠,是他一路追随,将我带回来。拉谟尔沙漠,世人都知道那是吃人的沙漠。我们沿着拉谟尔的边界一直走啊走啊走啊……咳咳……一直走……也不知都走到了什么时候。腰间牛皮水囊里的水却总是不见少……而我竟然从来都不曾察觉,到底是求生的意志令我忘记了一切。在沙漠里遇到狼,是他护着我,让我先走。也是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出沙漠,在西冷州的城门前晕倒。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腰间那满满一水囊里装的哪里是水……明明……是一把黄沙……”
他听到这里,也震惊了起来。
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大陆上的人,都应该知道拉谟尔沙漠的威力。这个男子,竟然敢把水让给这个女子。他当真是拼了命的要护住这女子的性命啊……这样的男人……就连自己,可能都无法做到吧……
“也是那时候起我终于知道,他就是他。”她笑了起来,那淡淡的笑容深刻的印刻在她那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美丽。“我好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到底害怕的从他身边逃了开去。他怎么会为我做那么多呢?他怎么可能会用性命来护着我呢?这一切于我来说,都是不真实的。我这样的人,怎么……怎么配得上他喜欢?”
“他后来又对我说了八个字,‘不可自弃不可自欺’。不要欺骗自己,不要放弃自己。我不忘。所以我不骗自己。他是喜欢我的,他是喜欢我的……”她一连重复了两遍,像是在确定什么。然后,她抬起眼睛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淡笑道:“我爱他。我要回到他的身边去。陛下……我不能在让流言这样滋生下去。如果一直这样放任着,那么这样的流言一定会成为真实的。陛下……放我……回去吧。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啊……”
帝王看着这个女子,他忽然想到了那个还在前线作战的女人。她可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若是有,她的家也不会是在这样的漫漫深宫里吧?该是在那辽阔的草原,广袤的雪山之中。她爱的人,是那个男人啊……
他开始深深嫉妒起了那个男人。他简直是拥有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渴求的东西:万里如画的江山,富可敌国的金银,还有,还有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的心。他那样下贱的出身,又怎么会能拥有这么多东西?他不配!他不配!
他从一开始就不配!不配流淌着萧氏尊贵的血统,不配得到自己的青眼从而平步青云!他不配得到先帝赐予的财富!他不配得到骁龙骑的军心!他不配!他不配!
帝王狭长的双目中有火花“滋滋”的往外冒着,摩擦这空气迸发出一个又一个火花。他为什么得不到?他有那个才能治理江山,若非如此,当年他又怎会得群臣赞颂,从而惹得先帝猜疑将他发配北疆?他也有那个军事才能,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率领若万军士与夷狄鏖战三天三夜大获成功?他也有那个心思,他爱她,简直都是爱到骨子里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却是她逼得自己落入心魔的手里,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一步一步的丧失自己,一步一步的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的嫉妒已经变成了恨,变成了一种想要杀之而后快的恨!他一定要让那个男人死!一定要让他死!他不可能拥有这个江山!他也不可能拥有这个女子!他宁愿毁了这个女子也不会让他得到的!
他凶狠的看着那个仍躺在病榻上,眼里全是希望的女子。他不可能放她回去的!就算是死,她也必须死在他的身边!他绝对不会让那个已经拥有了太多的人再拥有一个女人的真心!
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如斯便知道了,一切无望。果不其然,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冷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三日前,叶雍睿下旨令使臣带着求婚的信书前往砂之国。他要娶砂之国的公主!他心里已经没有你了,若有你,怎会再这样的时刻去想着娶另外一个女人?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张狂的笑了起来,笑这女人单纯的心思。
如斯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笑声一阵一阵,尖刻的打入她的耳中,刺痛着她的耳膜。就像是在军营里的铁鼓敲打出来的声音那般,雷一样的一阵接着一阵,震的人心神俱灭。
“你就算死了,也只能死在我南廷,死在我萧彻的后宫之中!朕不可能放你回去,不可能!永不可能!”他说完这句话,挑衅一般的看着这个女子。眼见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白的不像是人世间里的人了。他心里陡然冒出一股快活的痛感。这痛感令他忍不住发出吼声。
“你好好养着吧!明日孙之岚班师回朝,朕想,她肯定会来见你的。所以,你明日要面对的还有太多太多。朕就先走了,你好生想想罢!”他语气里带着不怀好意的警告,然后转过身出了冰冷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