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怨着,让她想起小时候,小风儿总是央着她说故事的神情一样。然而,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嫌恶却是从前的小风儿所没有的。她感到困惑,微微的蹙起双眉,一双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后来,我听说北地押了一批战俘回来。我隐隐觉得,总会这一次重新遇见姐姐的。”他雀跃起来,为自己曾经这样的期待而感到庆幸与高兴。“那一日我就在人堆里,看着姐姐与其余的那些战俘被押在大街上游行……我……我心里是既高兴又难过的。”
他说道这里,目光微微垂了下去。左手虽是搭在腿上,但被小几遮挡后,那双白皙纤长而又冰冷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却也怪我无能,当时在人群里,也只能那样看着。看着姐姐屈辱的一步步离去……姐姐……”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双眼里蓦然被蒙上了一层凌厉的光芒。他一下子伸出手握住面前女子的,狠狠地,使了很大的劲,像是要将掌心的那双手握进自己的身体里,永久的保护,封存起来。“姐姐,现在该轮到我保护你了。”
他斩钉截铁,像是宣誓一般说着。
如斯心里猛然一惊,似乎是被骇了一大跳。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年,只觉得那一双眼睛紧紧的抓住了她的心,将她的心灌上了冰冷而又沉重的铅液,又似乎,他想要牵着自己的手,带着自己一步一步踏入黑暗之中。那黑暗并不危险,却有着厚重的安宁。
“小风儿……你又何必因为我……因为我这样糟蹋自己。”如斯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着剧烈的颤抖,这颤抖险些使她无法正常的开口说话。
徐风却一下子笑了起来,他仍握着这双手。他贪恋着这双手的温暖。“这怎会是糟蹋呢?我是一直想要保护姐姐的啊,这是我的愿望,从小时候姐姐将病重的我抱在怀里时,就有的愿望。所以,姐姐你不必为此而自责。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如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久久的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宦臣,她为方才对他妄自的揣测而感到羞愧。她只能反握住眼前少年人的手,轻轻的温柔的却坚定的握住。
“小风儿,你要记住。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能依赖任何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她蹙着双眉,嘴角向下微微撇着,露出无奈而沧桑的表情出来。
这样的表情令徐风感到吃惊。
他记忆里,这个女子一直都是那样的纯净,就像一口隐藏在世外那幽山空谷里的泉眼,汩汩的流淌着清澈的泉水。那样纯净的泉水,却为何会倒影出浊世的沧桑?这是不应该的啊,这些年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姐姐,你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他急切的看着她,想要从她的口中得知这些空白的年月。
如斯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刮了刮他的鼻子。然而,动作做完之后,她却一下子愣住了,眼里莫名的涌出了一阵湿意。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她再也不能成为当年那个快乐的人了。三公子也不会复活,福音也不会重新站在自己的眼前,晴荷也再不会放肆的开着自己的玩笑。
而她,她再也不能看见那个男子了。那个男子……她从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将他的声音深深的印入脑海之中,将他的容颜深刻进自己的骨髓里。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上,从未忘却。他的鼓励,他赐予的那十六个字,她可是一直靠着这十六个字才能一步步走过来,才不敢放弃,才能那样坚强!
他也曾那样温柔的对待自己,那深邃的双目之中深情的神色也只为自己流露过。他曾将自己柔软的抱在怀中,像是对待一件珍爱的宝贝那样对待着自己。他曾经那样爱过她,在沙漠里,将自己的水全部留给她。面对狼袭,他挡在她的面前用性命保护她。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黑衣人,只是怕自己的污浊世故会玷污了这样如清泉一般的女子。他曾经那样珍惜的小心翼翼的爱过她……
呵呵……只是曾经罢了。这世上最残酷的词语恐怕莫过于“曾经”罢了!曾经美好的一切都成了今日的最深刻的伤疤。每当她回忆起来,心中就一阵一阵的疼。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福音会依靠着水烟的力量平息着心中的怒火与绝望。那样暂时的麻痹,可以让人暂时的放松一口气。在那样漫长而绝望的生活之中,那毒药却也是良方。
身在北地的他,必定心里是恨她的吧?她让他失了颜面。他初登为王,她就来拖他的后腿。他必定是恨自己的罢!
她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眼中的水汽越来越浓。徐风见她神色不对,拉了拉她的手,小心的关切道:“姐姐,你怎么了?你过的很不好吗?姐姐……”
“小风儿,这都是我应该经历的。其实与这乱世中的其他人比起来,我应当是过的极好的。你看,我能活的好好的,还能在这儿享受阳光的温暖,我就应该是幸福的。”她笑了起来,可是眼中的泪珠却不断落下,划过她的两腮,凉凉的落在她的指尖。“你不必为我担心,不论好与不好,我都这样走过来了。这样的人世间,能活下来的人该是多样的幸运啊!”
徐风定定的看着这个流泪的女子,那一双淡淡的剑眉微微蹙起,露出一丝怀疑与怜惜。他咬紧了牙关,像是要同谁怄气那般,直想将自己的牙齿全部咬碎。他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方手帕,递给她。
“不要哭了,姐姐这样哭到令小风儿心里难受极了。姐姐……”徐风轻轻唤了一声,直到她抬起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自己,才接着开口说话:“以后有什么事,都有我在。只要有我在,我定然是不会让姐姐受半分委屈的。义父教了我很多本事,若不是凭着这些本事,我又怎敢一个人孤身闯到这深宫里来。”
“那你可知,你义父目下境况如何?”她问。
她在这深深的后宫里,除了知道叶雍睿在北地登基这样的大消息外,其余的一概不知。她知道叶雍睿在南廷布下了一个非常庞大的情报网络。而身为这网络中的一份子,小风儿所知道的消息也一定比自己多的多。
果然,徐风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的目光轻微的颤抖起来,转了转,投向了远处洒满红色夕阳的大理石地砖上。
这一举动令如斯一下子着急起来,她忘记了脸上还未擦干净的泪水,抓住他的手腕问道:“徐子秀怎么了?!你快说!”
“姐姐,你又何必问。”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她,无奈起来。“义父他本来就不该插足这样的人世。他不该,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一个本就不是尘世里的人又怎能这样将自己交付与尘世?他目下的果皆是曾经的因。”
她瞪大了双眼,只觉得似乎是晴天霹雳一般。她觉得她不能够再承受那样的打击了,她会崩溃的!
“到底……到底……”她哆哆嗦嗦的说了半天,都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过了很久,都开始刮起冷冷的夜风时,她才长吸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小声的用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徐子秀……他……他死了吗?”
“义父是自己去的。”徐风抬着眼睛看着这个濒临崩溃的女子,用着最沉稳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噩耗。“北帝知道最后那场汜水江战役乃是义父自己泄露了军机,才使那一场战役中骁龙军惨败,损失四千六百多人,部队也因此不得已撤退。是义父自己告诉北帝的,亦是他自己求死的。姐姐,义父临死之前曾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要我,好好照顾你。”
如斯张开了嘴巴,她还想说什么,然而,她像是刹那失声了一般,成了一个哑巴,只能看着面前少年的嘴巴一开一合,吐露着一个又一个冰冷冷的字眼。
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可能会自杀?那样潇洒不羁的人,怎么可能会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情?!这根本不可能!
她还记得从前他眨着那一双双瞳之眼,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嘴角满是惯常的轻浮之意,穿着一身出尘的白衣,摇着一把折扇笑道:“自杀这种事是最最愚蠢的了!这往往自杀的人啊,不是脑子有病那么,就是个懦夫!总之我是瞧不起的。好不容易来这人世走一遭,又怎能够如此草草的结束自己的旅程?那岂不是亏翻了?哎呀,真是愚蠢……”
那时候的自己为了叶雍睿割腕,他便是那样站在自己的床榻前俯身看着自己。他的眼里是着急是关心,可口中却偏偏要吐出那样混不在意,那样不屑的语句。
他这个人啊!从来都是如此。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