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摇了摇头,云淡风轻的说道:“淑妃倒是没有说什么让我难堪的话来。瞧那态度,竟像是想要讨好我一般。”
“那你是如何做的?”荟儿连忙问。
如斯笑道:“自然是拒绝了。”
荟儿长舒了一口气,点头赞许,没有表情的脸上到底是划过了一丝笑意。“这后宫里,最忌讳的便是拉帮结派。还好姑娘你拒绝了。”
如斯却淡漠了起来,她垂下眼睛,指腹抚摸着杯沿,打了几个圈,才开口道:“这一次去西宫不过是看看那淑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罢了。在这后宫里,我不过是不想落她们话柄,让她们有机可趁。”
“况且……我毕竟不是这里的人……”她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极其恍惚的表情,她望着外面越来越黯淡的夕阳,似乎透过那夕阳看着另外一副光景。“皇后对我很好,她视我为挚友。我又怎能背叛她?只是……目下的我已然进退不能了……萧彻这局棋,令我与他都没有了退路。也令那北方的人……不知会想些什么。”
荟儿知道,她在想念他。
其实这些天来,她表面上看去笑容比从前少了,那一双纯净的银色眼眸里总是被蒙上一层水汪汪的哀伤。她也越发的温婉——说的好听的话,那是温婉,其实,在荟儿看来,她一直是都不愿意用那个词语去形容她的——“绝望”或是“死灰”,这样漫长的日子渐渐耗尽了她的希望。即使她一直在安慰着自己,她不是这后宫里的人,不是这南廷的人,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北地,回到主公的身边。
然而,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希望随着时间的流失离她越来越远了。
“我们会回去的。”荟儿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该安慰她。
总是用这一句话来安慰她,最后,听的人绝望了,说的人却莫名的认为那必定能够实现。
像是想起了什么,荟儿对如斯说道:“今日有个人过来了。”
如斯这才转目看着她,问道:“谁?”
“是位宦臣。”荟儿看着她,回答。
如斯想了好一阵,在这个皇宫内,她谁也不认识啊。又怎会有宦臣来找她?她觉得奇怪。然而,荟儿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打破了她的猜想。
“那名宦臣,说他名叫徐风。”荟儿的口里,冰冷冷的继续吐出了几个字。“他说,姑娘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小风儿?”
“小风儿……”如斯低声喃喃,心里猛然一震,连忙抬起头看着荟儿,急声道:“他何时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荟儿道:“他明日还会来的,所以,你还会见到他。姑娘,认识他?”
“我怎会不认识。”如斯叹息一声,只觉得那些前尘往事离自己好远好远……她伸出手抹去眼角的湿意,笑了起来:“当年,小风儿病重之时,还是我照顾他的。那时候三公子还在世,我和公子一起照顾他。他那时候好小,只六七岁的模样。得了疟疾,小小的一团缩在我的怀里……他不是认徐子秀做义父了吗?那么,徐子秀怎会放心他到宫里来?又怎会允许……允许他净身入宫?怎么会……”
“世事皆有可能,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的。”荟儿无时无刻都那样清醒,她伸手拍了拍如斯的肩膀。
眼前的女子脆弱极了,脆弱的如同一片雪花一般,转眼之间就可能会消失融尽。
第二日,一整天如斯都在焦躁不安的等待着小风儿的到来。直到申时三刻,才听见宫人禀报,说是有御膳房那边的太监求见。如斯一下子站起来,却又怕人看出破绽,只得极力镇定自若的嘱咐那人将人带进来。
夕阳橘红色的光芒将大殿门口那少年的影子拉的极长,他身上着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头戴笼冠。笼冠两边有丝涤垂下,悬挂着两粒殷红的珠子。他半弓着身子随着宫人入内,脚步轻盈而稳重。那原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他的身上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好像一潭死水,什么东西探进去,都会杳无踪迹。
如斯命宫人退下,只留了荟儿一人。她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少年宦官,心里只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怕……她的记忆力仍停留着小风儿那一双大大圆圆充满灵气的眼睛,他缩在自己的怀中,像是一只无助的小兽睁着黑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那样令她怜惜。
然而,很显然,明显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需要她的“怜惜”了。
那青衣的少年宦官朝如斯跪了下来,口中谦恭道:“徐风见过柔嫔娘娘!”
大概是净身的时间不长,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样子。然而,终归是变了一些。那原本有力的清脆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一丝别扭的反常的声音。那一刹那,如斯竟想到了每日宣告皇帝下朝时,那一叠由近到远的尖利而破碎的声音。
“小风儿……”如斯奇异的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是颤抖着的。
面前的人缓缓的抬起头,他看着面前身份高贵的女子。那一张年少的脸上却有着一股不符年龄的老练与沉着。她记忆中那一双如同小兽般黑而湿的眼睛此时却如同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苔藓一样。同样是湿的,却给人一股阴冷的感觉。然而,当那一双眼睛接触到如斯的银色眼眸时,那苔藓一样阴冷的感觉一下子不见了,仿佛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植物一下子遇到了阳光,爆发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来!
“姐姐……”他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唤了一声。这一声仿佛穿过了几年的回忆,一下子带着熟悉的气息扑入她的耳中。
泪水立刻便盈满了整个眼眶。
“小风儿……”她一下子迎了过去,伸出手将面前的少年扶了起来,拥入了怀中。
他到底是长大了,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他抱在怀里,唱着童谣给他听了。他长得比自己高多了,虽然看上去单薄,但拥在怀中之时,却依旧能感觉到那属于一个成长中的男子该有的热度。
她的眼泪染湿了他肩膀上的衣衫。
“姐姐……”他一哽着声音,喉中发出轻微的呜咽。他早就想见到她了。这个善良的女子,当年疟疾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得救了,只有她,不分昼夜的将自己抱在怀中,不休不眠的唱着童谣哄着自己。这样善良的女子,他终于再次见到她了。
她哭的极其惨烈。她将这些日子积蓄在心中的悲伤、疲惫、委屈,等等,全都通过泪水宣泄了出来。她甚至用力抓紧了面前少年宦官整洁的青色衣衫,似乎想要将那料子抓破抓碎才肯罢休。
他一直忍她伏在自己的肩上哭泣着,他轻轻的伸手拍着她的肩膀,却不说话。只觉得有一道目光正牢牢地钉在自己的身上。他朝那道目光回望过去,蓦然蹙紧双眉。
方才那个身着碧色宫裙的女子一直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她抱着双臂,淡漠的脸上那一双更加淡漠的眼中含着一丝审度与戒备的神情打量着自己。那样的目光,就像是他误入了她的领地,侵犯了她的权威一般。她默默的杵在那儿,像一把插在剑鞘中的剑,随时待命而发,将敌人迅速击毙。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回过神继续安抚着怀里的女子。她现在太脆弱了,而他,他觉得他长大了,是时候该轮到他来保护她了。
如斯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抬起头看着这一张与童年相似却又不同的脸,到底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她垂下头,抹掉泪水,笑道:“让你笑话了……”
“姐姐!”徐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怜惜。他只唤了这一声,便默然不再说话。
如斯转首对荟儿说道:“你去吩咐人送一些茶点上来。”
“是。”荟儿虽是应允着去了,可是离去前她回首时,那一双眼里分明是有了气恼的意味。
如斯让徐风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看着这一张少年的脸庞,极力想将他与自己记忆中那小小的一张脸重叠起来。然而,终究是有些地方无法吻合上了。
“你怎会入宫来?”她问,语气有些颤抖。
徐风却仿佛是无所谓一般,低首道:“入了便是入了,没有原由。”
“你和我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子秀明明告诉我,他把你带到南廷了,你现在应当过的是正经的日子……又怎会……”如斯也开始气恼起来。
徐风却笑了,望着如斯,眼里亮晶晶的:“那姐姐以为,我现在的日子是不正经的?”
如斯咬唇——这是多年来,她养成的习惯。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亦或是微微有些气恼时,她总会下意识的咬住自己的嘴唇。
徐风笑着宽慰道:“义父他待我极好,教会我好些本领。只是自从义父去了北地之后,原先经营的那一家算命馆子我一个人无法支撑。后来尊了义父的命令,换了另外一个人过来。义父后来命我去照顾叶夫人——就是福二小姐。姐姐你也知道,那福二小姐是个疯子。我在她那儿整天都听着她疯言疯语的,都快被折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