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思念那个男人时,却远远的听到了宫人的声音。他们一重重的重复着,那尖利的嗓音在夏日微凉的夜风之中荡漾开去。她知道,那个男人来了。
他迈进大殿中时,却发现偌大的麟趾宫里竟无一个宫人。心中一凛,他向身边人打了个眼色。那宫人极其伶俐的迈向前一步,尔后,高声宣布道:“皇上驾到!柔嫔迎驾!”
如斯手下一抖,这才慢慢的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她只穿着一身素白的纱裙,在摇曳的灯火中,那纱裙隐隐透出一股冰凉的蓝色。这是东徽州出了名的鲛纱,传说是鲛人沐浴在月光中,采了月光与海风织就的布料。其实也不过传说而已,这鲛纱只是东徽州那些手巧的织娘参了珍珠粉与流光蚌表面的那层采砂织成的。制作的过程十分复杂,就一尺来长的鲛纱竟要耗费掉三十多粒上好的东珠与数十个饱满的流光蚌。
她婷婷立在灯火之中,乌发有一缕落在肩上,轻微的扫荡着白皙如冷霜一般的颈项。发的乌颈项的白,相互映衬,令人晕眩。
萧彻眼含笑意的看着她,目光十分清澄,并无平日里放肆或阴骘的光来。他挥手遣退了宫人,见他们全都退干净了,才问道:“为何不留人在身边侍候着?”
如斯低下双眉,半响才答道:“我不习惯,不需要她们侍候着。”
“不习惯?”他低声笑了起来,率先向大殿深处走去,她不得不一步步跟在他身后。
“我跟她们不熟,我的喜好,他们也不知道。”如斯边行着边这样说道。
萧彻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精芒,尔后,他坐在榻上,笑道:“你这话朕倒是头一次听见。这后宫哪个女人是从宫外带了熟悉的奴才进来的?你这话倒真真是有趣了。”
如斯也淡淡的笑了,却并未接过他的话茬。
“那明日便将浣衣局的那个丫头调过来吧,身边缺了人想喝口茶都得自己动手。”他这样说着,眉宇间依旧是淡淡的痕迹。
如斯心中一喜,口中却道:“我亦是侍候人过来的。到了哪儿也脱不了奴才命。”
他听不出她口中的意思,只得抬起头看着她。她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明明应该是抱怨的语气,然而,自她口中说出来就如同“今天天气不错”那样平常舒缓。
他道:“你也不必如此说。虽是做过奴婢,但到底还是飞上了枝头。”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然而,她敏捷的一躲,向后退了一步。
他不以为忤,收回手笑道:“罢罢罢,今晚还是陪朕聊会儿天罢!”
如斯这才松开了紧皱的眉,乖乖的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守在麟趾宫外的宫人看着大殿内的莹然满室的烛火,缩了缩肩,对身边人道:“这柔嫔可真是得宠,陛下已经连续一个月都是翻的她的牌子。”
那宫人撇了撇嘴巴,小声道:“我看这柔嫔啊也是个缺心眼的人物,她如此得宠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怎么说?”
“你想想看,目下皇后不在宫中,她风头正劲,其他宫里的那几位会怎样想?”那宫人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在那另外一名宫人的耳旁吐了一句话。
“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华宫那位是怎样死的……”
西华宫……那宫人的脸一下子白了。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西华宫目下仍是皇宫里禁忌的词汇,没有人敢提西华宫,而那曾经居住在那华美宫殿里的女人是如何死的,至今也无人知道。只是她得宠得的太多了,难免会遭到后宫佳丽的嫉妒。到底是怎样死的,在皇宫里却是个众人都知的秘密罢了。
大殿内,如斯为萧彻沏了一壶清茶。她为他斟上一杯,然后静静的看着他。
萧彻抿了口茶,看了她一眼,说道:“上次说到哪儿了?”
如斯想了想,语气清淡的说道:“上回说到你被派遣到了北疆。”
“啊,北疆。”他恍然大悟,眼里出现了浓浓的笑意。这样的笑意已经极少会出现在他的眼中。他手里捧着那一杯清茶,目光却透过清茶散发出的雾气落下了极远的地方。如斯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满天星斗如棋子一般密布在上面,散发着点点迷人摧残的光芒来。
“北疆的星辰比这儿的可大多了。”他突然开口,沉着声音缓缓诉说。其实他的嗓音与叶雍睿的有那么一点类似,都是略带着一丝沙哑,听起来满含了风霜却又格外的动听。他平日里张狂惯了,旁人那里会在意他也拥有着这样一副魅人心智的嗓音。
如斯望着漫天星辰,脑海里却是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萧彻说过,他在北疆见到了叶雍睿。那时候,他不过才十五六的年纪,凭着军功在那样艰苦的战营里爬上了参军的位置。十五六岁啊……那样小,却已经是参军的地位了。
“北疆极冷,人走在外面哈一口气,都能看见那白气被冻结的碎影。可即使是那样,我们每日每夜都要出去巡逻。北疆临界着砂之国,所以我们每时每刻都要提防着敌人的偷袭。那样的日子虽艰苦,但却是朕这一生及其快乐的一段岁月。”
他说完侧首看着她。她仰面瞧着殿外的星辰,唇角微微向上牵起,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样的笑意满是憧憬的意味。这更加令他有极大的自豪感,自然也是十分愿意将北疆的风土人情说给她听。
“北疆到了十一二月时便是最冷的时候,你若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向更北的地方看去时,会看见美丽的极光。”
“极光?”她被这陌生的词汇极其了浓厚的兴趣,转首望着眼前的男人。
“嗯,极光。”他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绚烂的光芒。“那是神赐予我们这些在苦寒之地坚守国土之人的礼物。那样美丽的极光,如同蓝色的火焰一般燃烧在夜空之中。亦或是天湖里的湖水流淌到了天上,那样寂静的绿色,变换着不一的形状与色彩,烧烤着明月与星辰。连人的心都要被烧烤化尽了。”
她“啊”了一声,咬唇,一双银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你可曾见过湖水泼到天空的景象?那极光便是如此。有时又如同缎带一般,挥洒在整个苍穹。每当极光闪耀在天际时,军营里总会加强了防备。因为总有那么几个人沉浸在神的礼物中,忘记了寒冷的境地,就连被冻伤冻死都不曾察觉。”
她心里一下子害怕起来,攥紧了五指,偏过头却不再说话。
只为了那虚幻的极光,那些年轻或者年迈的士兵,竟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天啊,只为了看一眼那样美丽的幻境,竟连性命也可以不要的么?
“所以士兵们宁愿不看,看了只会沉迷其中。朕在北疆那几年,倒是次次都见识了极光的美丽。也大约是如此,才认识了萧睿。”
他话锋一转,然后定定的看着她。
果然,她抬起了头,只为了他口中提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他走到朕的面前,朝朕跪下,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王爷日后必定会成一番大业!’。他竟看出来了,呵……”他冷笑了一声,狭长的眼里到底是闪过了一道阴骘的光芒来。“那时候朕到底是年轻,不甘于自己的命运,信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朕的人。当时,朕记得朕还问过他,为何会觉得朕能成就一番大业。”
“你猜他如何说的?”他笑看着她。
她思索了片刻,摇头。
他抚掌大笑起来,笑完之后静静说道:“当时,他是这样说的‘面对极光这等美丽的盛景王爷都不为所动,可见王爷是个对诱惑十分有自制力的人,倘若这样的人都不能成就一番大业,那么,这世上又哪里来的人杰?’。”
“朕当时就是听信了这样的理由,才视他为心腹。当时的朕有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面对极光这样的盛景也同样不为所动。他的自制力大概不知道比朕要强多少!”
如斯抿了抿唇,心里为那个男人自豪起来。她眼里储藏的笑意,被他一下子看见了。他暗自冷哼了一声,说道:“朕哪里知道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如斯听此,咬唇不语。
萧彻继续道:“在北疆三年,朕带兵击退了砂之国十二次偷袭。嘉元十六年,那场靖北战役就是朕率兵打下的。也是凭了这场战役,朕才能重新回到京都。”
“朕回来之前,还做了一件事。”他顿了顿,眼里有懊悔的光芒不经意的浮现,又在下一秒迅速的消失。“朕上奏给先帝,奏折中所写的尽是赞扬萧睿的为人,这才使他能够接过朕的兵权,镇守着北疆。”
“他才能有更广大的舞台来展现自己,从而一步步爬到骁龙骑将军的位置!当年的朕,到底是太过年轻了,竟放任着他慢慢变得强大。当朕惊醒之时,却已经无力掌控他,反而要依靠着他的力量,来成就以后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