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额上冷汗直冒,她微微抬眼,可看见那男子垂下来盖在脚面的长衫一角。那长衫是黑色的,上面纹着参了金粉的龙。
这皇宫大内,敢将龙穿在身上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男子狭长的眼被从榕树叶上稀疏落下来的日光笼罩。他眼里带兴味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打量了她片刻。
她穿着嫩绿的宫裙,静静的跪在地上。夏日的微风微微吹过,她乌发上那简单的金丝绞成的蝴蝶便轻轻的颤抖着双翼。那垂下的颈项间,皮肤白的如同上好的羊脂一般。
他心里想,这女子的身上果然有一般砂之国的血统啊!
“你起来吧!”他开口,却绕过她坐到了软榻上,随手拿起她方才翻阅的书籍。只翻了两页,便将那书“啪”的一声丢在了地上。
这一举动,令她再度跪在了地上,只以为自己的书招惹了他的怒气。
“她倒是极其信任你,连自己的书都愿意借给你看。”他削薄的唇角一牵,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他见她又跪了下去,不禁笑道:“你怎生又跪下去了?起来起来!”
“奴婢不敢!”
“不敢?”他哈哈仰天长笑,说道:“你是那逆贼的女人吗?他有胆子在北边登基称帝,你是她的女人,在朕面前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这话说的她心中莫名的有一团怒气,只听得他的语气里有着一股浓浓的不屑与轻视。她无声的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萧彻瞧了她一眼,挑眉说道:“也不知那逆贼喜欢你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竟在国基不稳的时候再度挥兵南下。他可真是急不可耐。”
如斯的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百转千回。她低着头,只看见微风拂过,榕树上那浓密的树叶互相摩擦着,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暗影。耳边是如同雨打窗扉一般的“沙沙”声。她知道,那只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他如此做,并非因为我。陛下太高看我了。”她淡淡的说着,并不自称“奴婢”。语气中也并无一丝谦卑之意。
然而,他并不以为忤。他伸手掸了弹身上落下的灰尘。夏日里天气干燥,即使是南方也很少下雨了。那些灰尘落在地上,被风吹起来落得人一脸一身。他牵起唇角笑了起来,说道:“好一个红颜知己!萧睿何来的福分!”
自从叶雍睿北地登基之后,便改姓“萧”。他本来就是萧氏的子孙,血统里流淌着最纯正的皇室血脉。改姓萧后,他只单留了“睿”字。
如斯的心微微一跳,她伸出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抿唇不语。
萧彻抬起头看着她,只见她低垂着一双眉眼。舒长浓密的睫毛如同蝶衣一般蒲扇着,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洒在上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绒光。他心中似乎被羽毛轻轻扫过,微微一动,竟伸手将她一把扯到了自己的怀中。
天地间一阵陡然晕眩,待如斯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他的怀中。他低下眼看着她,那双狭长的眼里,黑色的瞳仁竟被一种微微迷茫惑乱的神色包裹。
“陛下,请自重!”她挣扎不开,亦不敢挣扎,只能沉着声音低低的警告他。
他被这一声惊醒了神识,待看到她的面容时,他笑了一声,越发的搂紧了她,只戏谑的说道:“这后宫哪个女人不是朕的,朕宠幸你,应当是你的荣幸才是!”
“陛下!”如斯皱眉看着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这张脸让她微微有些恍惚。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血管里毕竟是流淌着一样的血液。即使如今兵戈相向,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有多么的相像啊!这张脸,她多少能看出几分他的影子来。
那浓密的耸入鬓角的剑眉,嚣张跋扈的散发着一种凛冽的锐气。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唇角。整张脸唯一不同的,也是唯一能让她分辨出两个人的五官便是眼睛了。眼前的人,眼睛狭长而阴暗,含了太多的阴骘与戾气。而他的眼……
她一想起他的眼睛,心里就平生了一种希望。那深邃的眼眸,黑沉沉的似乎蕴含着莫大的力量。如同黑洞一般能将人的魂魄吸引进去。她看见过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时露出的笑意,看见过那双眼睛低垂时显出的落寞,看见过那双眼睛瞪大时射出的威武的精光!
那是他啊!和眼前这男人完全不一样的他啊!
她猛然推开眼前男子的肩膀,扬起手想要狠狠地给他一巴掌。然而,他并不躲闪亦不阻拦,只是微微眯起眼,眼里有轻佻的笑意更有危险的讯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落下了手。
“跟在朕的身边,荣华富贵可是唾手可得的!”他瞧着她,手臂还挽着她纤细的腰肢。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想起,清清凉凉的,似乎是薄荷的味道又有些甘草的清凉。在这样燥热的夏日中,这样的想起无异于给人以致命的吸引力。
如斯听他如此说,倒是笑了起来:“常听皇后娘娘说陛下并不懂男女情爱,现下,如斯也终于知道,为何娘娘会发出那样的感叹!”
他陡然怒火勃发,松开手用力的将她推了出去,只紧皱着眉毛怒气冲冲道:“休在朕面前提那女人!贱人大胆,竟敢触怒龙颜!”
如斯被推的跌倒在地,她只转过身来,仰面瞧着他淡然的笑着,说道:“我不敢,我哪里有那样的胆子。”
她这样淡淡的模样,更加激怒了他。那个女子,她不也是这样对自己吗?就好像他是个陌生人,一个与她没有任何关联,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闭了闭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朕定要让她伤心!让萧睿难堪!”
如斯蓦然瞪大了双眼,呆呆的瞧着他。
面前的帝王,他俯下身将自己扣在怀里,狠狠地捂住。她想要反抗,然而他的一只手却牢牢地摁在她的麻穴上,令她动弹不得。
他狠狠地咬着她的嘴唇,只咬的那原本红润的嘴唇破了皮,流出殷殷的鲜血来!
他哈哈大笑起来,将她猛然推开,然后仰天长啸着离去。
那天夜里,一道圣旨便颁布了下来。
她被封为柔嫔,移居麟趾宫。这道圣旨,一夜之间也传遍了整个天下。当年如斯被押到南廷时,是以敌寇罪犯的身份。然而,如今她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新近得宠的柔嫔。这样的变化,令天下哗然,更令满朝文武谏言不断。
萧彻只冷笑着看着摆在案上那小山似的奏折,他想,叶雍睿必然也知道这道圣旨了。那么,她呢?她必定也知道吧?她会怎样想?那么信任的朋友,趁她不在便飞上枝头做凤凰。哈……她也会生气也会难过吧?
有小黄门捧了牌子进来,他看也不看直接翻了一枚。那小黄门偷偷抬眼,心中一紧。那牌子上写着的正是柔嫔的名讳。这几日帝王夜夜留宿在那里,柔嫔风头正劲,自己应当要好好巴结才是。
他心中这样打算着,连忙退下去准备事宜。
七月里,即使是月上树梢,却仍有知了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有气无力。月光的清辉凉凉的流淌在宫殿前的石阶上,照亮远处与近处的建筑。那些宫殿如同一只只匍匐在月光里的巨兽,静静的张大着大口,等着人前来,好一口吞食。
这样的皇宫,是食人不吐骨的怪兽。
如斯叹息一声,扣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紧。“啪”的一声,那涂了鲜艳丹蔻的指甲便扯断了。她仿佛不知疼痛,咬着嘴唇,弯弯的眉毛狠狠地拧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萧彻这一道圣旨,倒是将她完全陷在了困境之中。这道圣旨传遍了天下,自然也会传入他的耳中。他在北地,在那样遥远的地方,听到这样一道旨意,心中会怎样的想?
她垂下眼睑,心里痛了起来。她只觉得上天太不公平,为何经历了那么多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信不信她?信不信?呵……怕是难以信吧。她已经快一年没有见他了,除了听到关于他又如何如何打了一场胜仗,抑或是登基颁布了怎样的旨意之外,对他的一切,她便一丝一毫都不曾知晓。
他会想她吗?
她险些落下泪来。这样的深宫里,她每日都在想他。就算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表露出来。就算是荟儿,也不会知道。她以为这样骗过了所有人,连她自己都被骗住了。可是夜里总会梦见他,梦见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就这样定定的看着自己。含着些许的宠溺与温柔,如同最寂静的河流,缓缓的流入她的心中,将她的心脏柔柔的包裹住。
梦里她总会笑的很开心,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然而,当梦境醒来之后,她却被一种深深的失望与绝望笼罩着。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都不敢想未来了,一想到未来,她便觉得现在的日子太难熬了。
“叶雍睿……”她微微启唇,吐出他的名字。这三个字已经成了她心中最神情最柔软的存在。她轻易不敢说出来,只怕说出来就会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