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的呼出了一口长气,眼里含了些微的笑意。她知道那男子的隐忍。他就是一只藏在暗夜之中的星辰,任由周围的星光将自己完全掩盖住。等到爆发的那一天,他的光芒将盖过明月,远远的将那些星辰丢在身后,独据一方,为王为皇。
他的光芒,可以超越月光,与太阳齐辉,照亮世间的一切。
“不过这一点朕倒是极服气的,他沉得住气,在朕身边那么多年,朕竟没有看出他一丝一毫的野心。”面色有些沉冷的男子微微挑起削薄的唇角,他眼里尽是阴冷的意味,就如同一条毒蛇,蛰伏在草从之中,带着阴暗的湿气,能够将人一击毙命。“嘉元十九年,他不顾朕的反对,销了军籍,带着一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财富成为了一介富商。”
“朕当年还奇怪,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目下,朕也总算是明白了。”他这样说着,口中却已有了喟叹的意味。“朕的那位皇兄,到底是个心慈之人。他原本以为不让萧睿卷入朝政之中,便是对他的补偿。只给了那么多的财富,暗中支持着他,才能够让他成为一介富商,最后坐大,富甲天下。”
如斯听他慢慢的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只是瞧着殿外的夜色,并不说话。她不时转过头看他一眼,以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当初朕确实受到了他不少的帮助。联系军队,购买良马与精兵,都是他在替朕做着。那时候朕对他可以说比对自己的亲兄弟而信任。”他苦笑了一声,以手撑住了额角。
如斯讶然,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这纠缠了这样长的夫妻,就连无奈时下意识所做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脸上的这一丝怅然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低声问道:“你如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不愿意听朕讲过去的事情?”
她哪里敢不愿意?她摇头,笑道:“请皇上继续说下去。”
他脸上犹带着一丝狐疑,却依旧依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朕要他入朝为官帮助朕,可他倒是清楚的很,一再拒绝。你可知道朝臣立下功劳,朕会奖励他们些什么?”他忽然问。
她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财富、地位了。”
“你错了。”他“哈哈”笑了起来,望着那一双纯净的眼睛得意的说道:“一个人立了功,朕可以赏赐他无数的金银财宝,可以将他的位置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样的高度。那你可知,一个人立功立到朕都不知道该赏赐时,朕又该如何做?”
如斯讶然,想了片刻,摇头。
萧彻笑道:“赏赐他一门连坐。”
她心中陡然一惊。一门连坐……天啊!她不解而心惊的看着他。面前的男子眼里含着阴狠,带着戏谑的笑意就是那样一条伸直了脖子伺机而动的毒蛇。他玩弄着世人,玩弄着权势,玩弄着天下。为他立下功劳的人,直到最后,竟是以一门连坐而收场。
“你不必如此看着朕,朕告诉你,这就是帝王之道!”
他的声音冰冰冷冷,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吐露出了这样一句话。
“帝王之道”……她心尖一凛,脑海中陡然划过三公子的面庞。他说过的,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对她说过,一个帝王若是想长久的统治好一个国家,就应当以民为本,以“仁”为道……而萧彻,他口中的帝王之道竟是那样残酷吗?
“帝王之道并不是这样!”她终于忍不住反驳,将那个青衣的浊世公子说给自己的话转述给他听。“帝王之道便是仁道。一个帝王若不是心怀仁慈,又怎能统治好国家?受到百姓的爱戴,朝臣的信服?你错了,你口中的帝王之道只是暴君错误的道义!”
她无意中将他比作“暴君”,然而,他听了却并未生气,只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反驳自己的女子。她面色急切,一双银色的眼睛里全是令人眩目的光芒。
很好,她终于改了往日里那样柔弱冷漠的模样,终于开始调动起自己的情绪来了!
“是萧睿教你这些的?”他唇角牵了牵,问道。
如斯摇头,重新恢复了平静,否认道:“这还用教么?皇上若是看了那些生为人应当看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愈发深了,只眼睛里仍旧沉沉的,像是积了一层阴暗的潮湿的灰尘。
“一个人功劳立的再多,帝王赏无可赏,自然只能将他赐死。难道你没有听过‘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吗?”他冷笑起来,微微眯起眼睛。“那些告诉你所谓‘仁道’的大儒们应当都是没有当过皇帝的人吧!”
这句话撞击在她的心中,将这近十年来牢牢根深蒂固的存在于她心中的道理给推翻了。是啊,功高震主。一个臣子若是立了那样大的功劳,那么,必然会遭到帝王的猜疑。身为帝王,是决不允许自己的皇权遭到侵犯,自己的地位遭到威胁。赏赐他,是因为帝王还有那个能力拉拢他。等到对他赏无可赏时,便是杀他的时候了。因为那个时候,帝王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去驾驭他,拉拢他了。
这就是帝王之道,这就是驭臣之术。
他将她震惊的表情全部收拢在了视野之中,他脸上开始露出放肆而不羁的笑容,又似一个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兴奋和得意。他知道,那些在她心里扎了根的信念与道理开始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动摇起来了。
“帝王之道,难道就那样残酷?”她小声的闻着,声音里有着些微的颤抖。
他听在了耳中,口中带着自嘲的语气说道:“残酷?呵……你若是知道这一天里有多少人在暗中想要朕的性命,你就会原谅这样残酷的帝王之道。没有人不想坐拥天下,所以每个人都期待着朕死。朕这样对他们,不过是求个自保而已。”
他说完这句话,促狭一笑,凑过去在她耳边低沉着声音说道:“你莫这样看朕。你看着吧,等到萧睿根基稳了,他自然也会这样做的。”
“不可能!”她想也不想,就一口反驳。她面上带着生气的表情,蹙着一双淡淡的眉毛怒瞪
“不一样?”他不怀好意的重复了一声,仰天长笑了一阵,才面无表情的对她说道:“登上这个位置之后,再不一样的人都会变得一样的。你看着吧!”
“不可能……”她再度反驳,然而语气却由强硬变为了一丝不肯定。她颤抖着双睫,低垂下眼睑,默默说道:“他和他的那些兄弟们一起出生入死,怎么可能……”
“为了这个位置,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杀,那些个不过替他打江山的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进一步的蛊惑着她,说道:“不要以为这世上有干净的男子。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是有野心的。你不过是一介无知的妇人,又怎么可能理解男人那颗复杂的心?”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
他手中的那盏清茶续了三回水,茶的味道已经很清淡了。他将那玲珑精美的茶盏搁在小案几上,伸出手抚平了身上褶皱的衣角,转首对她道:“今夜朕就和你说这么多,朕先走了,明晚再来看你。”
她仍处在复杂的怪圈之中。她将自己套了进去,思想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她听不见他说的话。
他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麟趾宫。
而目下,已经是丑时三刻了。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如斯微蹙着双眉,她感到迷惑,三公子曾经教会自己那么多,那么多道理。然而,方才听了萧彻的一席话,她竟产生了怀疑。三公子的道理她一向奉为人生的信义。而目下她的怀疑,无异于是对这些年来她所奉的信仰产生的怀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过去那么多年她所做的难道是错的?
她的眉毛皱的越来越深,心里如同杂草丛生,遮蔽了大片的视线。令她看不清过去,更看不清未来。
三公子说过,要以善为本。那么,在这样的世道之中,以善为本的人能活的比那些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更久吗?答案是否定的。三公子就是那样的人,他刚过弱冠就死在了悲痛之中。福音亦是,晴荷亦是……那么多善良的人,却死的那样枉然……
她闭上双眼,突然觉得疲惫。
脑海之中,三公子那张清俊的脸再次浮现——他总是在她最迷茫的时候降临在她身边。他微笑着看着她,眼里一如既往的满是澄澈而干净的光芒。他对她说:“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吧!尊崇自己的本心……”
本心……她心中微微一动,然而,不消片刻,有什么破土而出,令她一下子惊醒。她嘴角向上弯去,露出了一丝清明的笑容。
是啊,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不论别人说什么,不论处在怎样的环境里。不丢失本心,以它为方向。那么,自然是不会迷失的。
她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突然之间一切都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