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这个男子一身白衣的模样。他鄙视这样的男子。虚伪而做作。他眯起眼微微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战报掷在了案上。将目光投向大殿之外。
彼时,正是七月里。浮云轻微的浮动在万里蔚蓝的晴空之中,阳光照在云朵的背面,便在人世间投下了一朵朵暗色的清影。他犹见那清影浮动在汉白玉的石砖上,带着某种静谧的力量,使人的心情一下子霍然开朗。
他微微笑了起来,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团气。旁边为他扇风的宫人见帝王莫明其妙的笑了,心中一凛,忽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他连忙垂下头,假装并未看见这一切。
巳未年十月十五日,南廷皇后孙氏率兵一举击退骁龙军,南廷得保。不日,班师回朝。
他站在承天门,率领着文武百官迎接着那个打了胜仗的女子。他站在那高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阶梯上,远远的就能瞧见那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的当先一骑。她穿着银色的铠甲,披着黑色的披风,腰间配着一把长剑。长风过时,她的披风就会顺着风高高的扬起,就如同一面旗帜,张扬着胜利的喜悦。
她悠悠哉哉的在众人的欢呼之中向城门这边过来。太远了,她的眉目他也瞧不清。只瞧着她一步步的向着自己靠近,似乎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隔阂在他们之间越来越深。
她一步步走近,开始走上了汉白玉的石阶。他微微眯起狭长的眼,还能看见那头盔顶部随风飘摇的红色羽毛。她手捧着军书谦卑而恭敬的跪在他面前,铿锵有力的大声说道:“臣三军兵马大元帅孙之岚,幸不辱使命!”
他心里微微一震,只为着这一刻她身体里散发出的那股气势。气势逼人……居然会有人在他的面前还敢如此毫无忌惮的显露出自己的气势来!
他吃惊,只讷讷的看着她。直到身边的官员提醒,他才木然的伸手接过她捧至面前的军书。尔后,她抬起头,看着他。
不过是一年多不见面而已,她的脸上竟布满了他看不懂的风霜。这是一种勃勃的力量,这力量使他血脉喷张——这是多年前,他脸上也常带的表情。只要是在战场上带过兵的人,都会遭受这样的蹉跎。那满面的风霜,坚毅而冷酷,带着某种决绝的杀伐的力量,藐视一切,却又崇敬生命——他甚至不敢直视了!
他微微垂下眼睑,不愿意与她对视。只抬了抬手,将她扶起来,说道:“皇后辛苦了。”
她一笑,却并未多说什么。
晚宴上,丝竹不绝于耳,曼妙的歌舞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她身着着久违的华服,头戴珠翠,只是坐立不安,越发觉得奇怪。只能伸出手握住腰间的那把件。那把件是她最忠诚的战友,无论战场或是后宫,都一直不离不弃的跟随着她。仿佛只有握着它,她心中才会有片刻的安定。
之后,她出手救了那个在大殿中不屈的柔弱女子。
再后来,她与那女子成为朋友。
他眼中瞧着这一切,只微微的冷笑。他一定会让这一切扭转过来的,他要让她尝到痛的滋味。
她从战场上回来之后,越发的对生命产生了崇敬之情。虽然手刃无数条人命,但她心中仍是痛的——在战场上,不允许有慈悲之心。即使她杀得是自己的同胞,她也不能手软。她知道,只有要那么一丁星的手软,那么死的将会是自己了。
那个白衣的男子暗中送来讯息,将作战的计划透露给她。她本是不屑的,然而,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她不得不按照上面的提示,做出相对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她望着跳跃的烛火,心里微微的有些空洞。
这是自战场上退下来之后,她心中常有的感觉。她似乎又堕回了曾经那奇怪的生活中。耳边又传来了远处宫殿的丝竹声,然而她却已经不能够飞扬跋扈的仗着腰里的这把剑去刺醒他的神志。她不能了,战场上的岁月打磨了她的棱角。目下的她越发的像一块青色的玉。泛着温润的光华,却冰冷的,不会让人靠近。
回到宫中之后她才知道,他又提拔了不少新人。那些新提拔上来的妃子大多年轻无比,正值豆蔻年华。瞧着她的目光带着敬畏,然而,敬畏之中却含着不屑。确实是不屑的,不屑于她的不得宠。敬畏于,她所立下的战功。
她每日里也越发的无聊,虽是执掌后宫诸事,然而,真正做起来却是十分吃力的。她已经离开后宫一年多了。她粗糙的手掌已经无法再无法使出力量去管理那些女子的事情。她疲惫于去管理他强大的后宫。
他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无事的时候也会过来叙叙话。就如同最平常的夫妻那般。然而,她却做不到了。每次看见他来,她心中总有一股莫明其妙的烦躁感。她不想见到他,一见到他,她心里就会痛。
那个银眼的女子问她,还记得徐子秀吗?
她微微错愕,转而笑道,怎会不记得。她怎会不记得自己年少时爱过的第一个男子。然而,毕竟是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那么结果自然也只能是错过。她这一生从未如此纯净的爱过一个人,既然爱过了,就是值得的。
她提起那男子时,心中亦是一片平静。就仿佛那男子不过是存在于自己回忆中一个美好的剪影。也只是剪影罢了,轻飘飘的随着她心脏荒原上的风,不能落下,亦不能生根。
那女子问她,你忘记他了吗?你心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了吗?
她只能付之一笑,淡淡说道,我是越之国的皇后,我是萧氏的妻子。
正因为如此,她心中不能有他。她确实怀念当年的那段岁月,然而,只是怀念罢了。她的身份,是注定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那样纯净的爱情。
她的爱情,只是一场没有温度的交易。
他来说要带她骑马,她草草应对并没有料到会迎来一场灾难。
那一日上林苑的雪还未完全融化,草叶上还有着稀薄的白白的一片。她骑着马放纵的奔驰着,冷风呼啸着划过她的脸庞,她抑制不住的大喊了一声,脸上挂着放旷的笑意。她从未如此痛快过了。
他远远的瞧着那一抹鹅黄的背影,心里不知不觉流露出一抹柔情。身侧的女子见到他眼角流露出的如同阳光一般的表情,心中一震,连忙缠上了他,只说道:“臣妾好久都没有骑马了!怕是都忘了该如何骑马了!”
他只得回转过神,抱着那女子上马。
她跑了一圈回来,并没有见到那男子,只余下新近得宠的淑妃。于是,她正准备大马过去,却补料那淑妃竟一扬马鞭狠狠地冲了过来。
宫人们因着他们要骑马的缘故,早就退的远远的。所以,在场的不过只寥寥几名而已。
她眼睁睁的瞧着那匹枣红色的马踏破了草皮朝着自己猛冲过来。她错愕的望着那马背上的女子,只看见她眼里划过的一丝破釜沉舟的狠戾。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
两匹马狠狠地撞在一处,她被撞的直接从马背上向下摔了过去。然而,她仍仗着自己的功夫,一伸手将那淑妃牢牢地扣在怀里,以自己做肉垫,企图让那淑妃最小程度的受到伤害。
可是,一切都晚了。
当她看见淑妃的裙下缓缓蔓延出的鲜血时,她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果不其然,他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厉声吩咐着宫人去请御医,然后一言不发的抱起淑妃。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只觉得后背很疼,似乎整个背部都被撕裂了一般。她看着那淡漠的背影,心中蓦然难过起来。
她开口,说道:“不是我……”
然而,那男子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话。他只是动作轻柔的抱着怀中的女子,走了几步路,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还坐在那里,坐在白雪尚未消融的草叶上。鹅黄的斗篷铺在地上,如同一簇柔弱的雏菊。她惨白着脸色,目光里有着迫不及待却又凄哀的神色。
这神色他觉得很熟悉,却终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回到淑妃的寝殿中,御医诊断,淑妃才两个月的胎儿终究是没有保住。
他发怒,在殿中来回的走着。遣退了御医,他猛然抓起躺在榻上的人,怒斥道:“朕每日让你喝的药你居然背着朕偷偷换掉了!好你个淑妃!违抗圣意,你可知是连坐之罪!”
床榻上的女子惨然的笑着,苍白着嘴唇无力的说道:“皇上……你输了……那女子不爱你……一分一毫都不爱你……你又何必为了她……为了她……”
“我与她之间的事情,又与你何干!”他怒吼一声,将她摔回华美的被衾之中,然后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
到了她的大殿之中,他看着那一张漠然的脸,只用着最恶毒的字眼揣测她。她果然被激怒了,却并没有向他服软。
他的怒气无处发泄,突然又心底升起一股无力感。他终于知道,原来魔鬼的心也会疲惫。他决绝的转过身,突然开口,将一切挑明:“你心里的想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死?”
他说完这一句,就真的在宫人尖利的嗓音中离开了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