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宫之中,不等他的传召,她便脚步匆匆的向天乾殿而去。她步子跨的极大,又是自军中就养成的习惯。那些宫人跟不上她的脚步,全都跄跄踉踉的小跑着。
她还没有进入正殿,就被黄门拦住。那青衣的宦官谦恭却语气冷淡:“陛下有旨,任何人不见!”
“狗奴才!”她一声怒斥,抬脚便一下子踹中了那黄门的心窝。那平日里飞扬的眉毛向上一挑,竖起来怒瞪着那黄门。“狗奴才竟敢拦我!!”
她说罢,再次向大殿内走去。那不怕死的黄门居然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她的身体,只冷着声音继续道:“陛下有旨!任何人不见!”
孙皇后紧盯着那黄门,冷冷一笑。她猛然抽出抱剑,那寒光耀的黄门一下子闭上了双眼。他手一松,她便瞧得了空一下子跃进了大殿内。
大殿内除了屏风后端坐在榻上的帝王便空无一人。她提着剑一路怒气冲冲的走到那人的面前。望着那张无所谓的脸,她气的声音都抖了起来:“你可知你这样做只会丢失民心?!”
他不说话,只望着大殿外的雨水,狭长的眼被密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像极了一口深潭。
雨水打湿了殿外飞扬的琉璃瓦上的吼风兽。打湿了殿外的汉白玉石砖。打湿了立在走廊之下小黄门的青衫。打湿了,所有人的思想。
外城流民还等着救命,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国家遗弃,被那个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帝王遗弃。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深受疟疾伤害的人会越来越多。那些人原本还是存着一丝生的希望的,然而,在同一个京都的朝堂之上,帝王却说:活埋。
“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同我赌气!既然如此,我认输。你收回你的旨意,好不好?”她看着他,咬了咬唇,将剑收回剑鞘内,说道:“就当我求你!”
“求?”他这才慢腾腾的回了一句,转过头抬眼望着她。那双狭长的眼里竟不起一丝波澜。如同两块黑黢黢的洞穴,让人不知道里面藏着的到底是虎狼之兽,还是一方安静的避难之所。那样不确定的危险,令她惊悚。
“这就算是求我了?”他的手撑住额角,放浪形骸的看着她,一双目光直刺刺的看着她,忽地笑道:“皇后求人的方式真是特别!”
“萧彻……”她闭上眼,沉住气,再度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了怒火,只是一片清明。“你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将自己往王座下推。你今日的举动会成为你一生的诟病。到那时,民心不保,自然天下将倾!”
“哈!你居然会说出和那福泽一样的话来!”他哈哈笑了起来,站起身,低首睥睨着她,低声道:“那个病秧子,不过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心中想的也不过是博得清名罢了!你居然会说出同那混账,那伪君子一样的话来!”
“你……”她无语的回视着他,语气软了下来。“收回你的旨意吧!那样对你不好!”
“我的好与不好又同你有什么关联?你做好你的皇后,批阅奏折一事可经过了我特别的允许吗?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后宫胡作非为。你当我瞧不见?你当我真的是个浑人吗?”他咄咄逼人,哈的一笑:“孙之岚,莫要太高看自己!”
她猛地抬眼看着他,想着还能从他的口里听到怎样不堪的话来。
“目下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一旦你无用了,我自然会废了你!”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丝靡靡的笑来。
她也笑了,笑的凄哀。她猛然跪下来,在他的面前,跪下来,颤抖着声音,说道:“请你不要论我们之间的恩怨,请把你的子民放在第一位。算我求你了,陛下,算我求你!”她都不知道这样降低身份,低三下四的话是如何从自己的口中僵硬的蹦出来的。她只觉得心里好痛,只觉得头好昏。她称他做“陛下”,再不是那样飞扬跋扈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她再不会那样肆无忌惮的呼喊着他的名字了,他是“陛下”,是一国之君。她慢慢的朝着他矮下身子,叩首,眼里空茫茫的,只瞧见那黑色的大理石砖泛着冷冷的光,将自己的脸色也映的泛出沉沉的青色来。
他心里“突”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一下子崩落了。他狭长的眼定定的望着那谦卑的身影。她叩首,如同万千个子民那样,尊他是万众敬仰的神。他的心中一下子冒出一堆无名业火,他气的身子也轻微的颤抖起来。
“请陛下收回旨意!”
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似乎前一个呼吸已经完全连不上后一个呼吸,似乎只要一不留神就会窒息昏厥过去。
他猛地抬脚,一下子踹在她的肩膀上,对外疯狂的呼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有侍卫闯了进来,他们看着大殿内的情景个个都目瞪口呆。正在踌躇之间,却听见帝王用着平稳的声音冷冷的下达了命令:“将皇后押回地坤殿!”
那些侍卫似乎有些不确定,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帝王用的乃是“押回”二字。一向伉俪情深的帝王怎会用这两个不近人情的字眼来形容自己深爱的皇后呢!
“不必了。”那跪在他脚边的女子站起了身,背脊挺得笔直。身上的华服如同一抹靓丽的云霞一般轻轻的拢在她的身上。她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鬓角,然后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看着帝王,冷冷道:“既然陛下非要一意孤行,那么,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臣妾告退。”她说完,再度矮下身,行了一礼。然后,她一步一个脚印的向殿外走去。
那一群站在大殿门口的侍卫们呆呆的看着那朝自己走来的皇后。那张面容精致的脸上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青色。她紧抿着双唇,唇角微微向下撇去,显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倔强来。她目光直视着前方,眼神里有着种种复杂的神色。似乎是完全空洞的,然而,那空洞之中分明有着浓厚的不屑之色。然而,待仔细观察,竟可看见那双本来熠熠生辉的眼里,竟有着沉重的悲伤。
她走了几步,却在到达大殿门口时,无力的扶住了门框,然后,她紧皱着双眉,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向外渗着鲜血。她回目望了一眼大殿内的帝王,他背对着她。她忽然笑了,然后继续朝着雨幕行去。
之后,便是升平元年八月的那场动乱。朝廷举国南迁,定都宣宁。她请求帝王赐予自己兵力,亲率着那群热血儿郎们与砂之国铁骑拼杀。
她大多都是在沙场上,自从迁都之后,他极少见到她。
民间里都在传诵着关于她的传说,说她是一位“铁血皇后”。真真是要人景仰的。
他听见了付之一笑,只说道:“‘铁血皇后’?呵……确实是位铁血皇后……”
似乎再那些宫人们看来,他从未为她担心过什么。不过这位孙氏皇后也确实是十分厉害的。她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似乎什么难题都难不倒她。但即使如此,朝中却依旧有大臣上奏,希望帝王能够免除皇后的兵权——这本来就是不符合常理的。自古以来,哪有一位皇后带兵打仗的。后宫不得干政,到了这一朝,后宫不仅能够参政,居然还能领兵,若是记入史册,岂不让后人笑话!
那些谏官以死相谏,他不以为意,任由他们常规宫门,却到底还是不愿下旨。就随她去吧!他心里这样想。反正他也是不愿意见她的,让她常年在外带兵,对她,对自己,都好。
他常常一个人呆在大殿中望着殿外的风景。她离开之后,他似乎也变了很多。总该是往好的地方改变了。他开始正正经经的看奏折,正正经经的批阅奏章,上朝,处理军务。为她的兵马提供粮草,然后不厌其烦的再次驳回那些弹劾她的奏折。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在前线作战时能够没有顾虑,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挥自己的才华。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魔鬼仍靠着自己的良心,慢慢的滋生,慢慢的变得强大。
他登上地位有三年了,后宫佳丽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为他诞下子嗣。朝中大臣比他还急,找不出原因,只一个劲的将他的后宫填的更加充实。可即使如此,却依旧没有一个命好的女子能替他怀上龙种。
当然是不可能怀上龙种的。他望着殿外的夕阳,神神秘秘的笑了起来。他每天都会喝一种秘制的药汁,那些女子自然是不可能从他这得到诞下龙子的机会的。他只觉得自己这一生所碰的血腥之事太多,欠下的罪孽太多,何必让这样一个还未尝人间苦难的孩子来到这个人世?
再说,魔鬼需要子嗣吗?
他阴恻恻的笑了起来。
升平四年,骁龙军与南廷隔着汜水江对峙。而骁龙军那方,军师乃是徐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