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重新拿起手边的水烟,“吧嗒”抽了一口。当他慢慢吐出那青色的雾气时,下首的皇后却突然转过头,抬起眼望着他。
定定的望着,眼神如同针尖一般扎向他的面容。只是一瞬,她扭过脸站起身,“刷”的抽出腰间的长剑,指着大殿下席地而坐的男人们,叱咤道:“蛊惑帝王,犯抄家之罪!来人!给本宫将这些人拿下!”
她话音刚落,从大殿外便冲进了不少羽林军。他们手执宝剑,响应着皇后的命令,将殿下那群刚放松了防备的男子们牢牢地押在了自己的剑下。
“陛下!”殿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然而,那端坐在上首的男子却并没有回答那一声呼唤,他仿佛没有看见大殿中发生的动乱,只超脱世外的抽着水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孙皇后瞧着他这副样子,冷冷的牵了牵唇角,一挥手,那羽林军便将殿中人全部押了下去。
待大殿上的人清的干干净净之后,她转过身望着他,冷笑道:“我不知道的把戏?呵……”她话音还未落,就伸手强硬的将他手中那杆上好的和田玉水烟枪掼在了地上。那白脂般的和田玉“啪嗒”一声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滚落出烟丝。那是红色的颜色,还带着一星点的火心。
“罂粟?哈……”她冷冷笑了起来,赌气般的走下去,伸脚将那已经四分五裂的烟枪踢了出去,尔后转头看着他冷讽道:“我原本以为你做了皇帝自然会比从前出息些,却没有想到,我的努力终究是白费!”
帝王仍是没有抬头,眼睛被笼罩在密长的睫毛之下,看不见其中的神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罂粟……慢慢的上瘾,慢慢的将你杀死的罂粟!”她严厉而痛惜的看着他,大声道:“这是黢之国离间民心的把戏!你身为一国之君居然深中此道!你将国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你一个做皇帝的都这样,又如何给天下的臣民百姓做表率?萧彻!你……你真是……”
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了,“真是”了几声也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气的胸膛起伏,浑身颤抖。
她走上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低喝道:“你何以至此?!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你又何以至此?!”
“我何以至此?”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哈哈一笑,狭长的眼眶里,乌黑的瞳仁终于接受到了灯光,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瞳孔里,却如同被黑洞吸入了一切一般,不起一点光泽。“我何以至此,你难道不明白?”
她微微一愣,不解的看着他。
他伸出手挥开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有些疲怠的站起身。他身形极是伟岸,一下子便将她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他低首望着她,眼神空洞的让人心惊。
他推开她的身体,跄跄踉踉的摇晃着身子朝殿外走去。
“萧彻!!”她喊了一声,语气依旧是冰冷的,冰冷中含着厌恶。
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缺了一块,他原本以为登上王位,王权会帮那缺失的一块补足。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尝遍了所有的办法,醉生梦死,依靠着毒花罂粟,那一小块,终究是失去的。
他找不回来,他只能任魔鬼透过那一小块缺口,渐渐的占据着自己的心神。
升平元年六月,外城疫情爆发。
他整日里在后宫夜夜笙箫,哪里管那些老百姓的死活。
她放下奏折,目光微微一挑。外面依旧大雨连绵,整个宫殿群被笼罩在灰色的雨幕之中。天边传来一阵阵闷响,如同战车轰隆隆的驰过。偶尔一道闪电劈下来,整个天地就突然一下子大白又突然沉入黑暗。配合着战车般的雷鸣,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惊悚感。
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沉着的批阅着奏章。自古后宫不得干政。然而,后宫里的那些规矩到了她的身上仿佛全部都是一纸空文。她手腕极其沉稳,落下的朱笔只写了一个字“准”。
那是少典客福泽上的奏折,要求朝廷发放救济粮与医药,来挽救外城流民的性命,遏止住疫情的扩散。这个自然是准的。即使朝上众多文臣武将,然而,上奏这条建议的居然只有福泽一人。
她是知道这个福泽福大人的。此人虽然只是弱冠之龄,但却生了一身高洁风骨。只是太过正直,与现今污浊的朝堂格格不入,迟早是要被折了那根难得的风骨的。
她忖度着,目光无意识的游动。那目光穿过雨幕,落向了远处的宫殿。她所在的地方乃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所以一眼望去,便可轻易的看见天乾殿那边的灯火。
自那日之后,她就极少看见他抽水烟了——其实,他即使是抽了她又怎会知道。他们半月都难得见一次面。他日日夜夜的沉醉在颓靡的生活之中,批阅奏折已经是极少能够发生的事情。只是朝政终究是需要人打理的。她看不过眼,将奏折搬到自己的宫殿,后来他看见了也未多说什么,就由着她去了。
她放下奏折,照例的揉了揉眉角。
第二日,他上朝。她坐在帘后听着。
那个头戴进贤冠的男子恳请帝王批准去拯救外城流民。
她坐在帘后,微微抿唇。明明是批准了他的请求的,可是为什么这个头脑清晰的文臣又突然发出这样的请求来。
她转目望着殿上坐着的帝王,她留意到他微微攥住了拳头。她知道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前线的战事。大概是因为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丝出身战场的气息吧,他目下也只关心国土扩张到那,又或是被敌人反抗到哪。
果不其然,他没有开口。
那殿下跪着的男子继续开口请求着。
帝王终于按耐不住,冷声道:“前方战事尚未明了,你却为几个贱民扰我民心!福大人,你真是个爱民的好官!”
那略带嘲讽的语气显然是他发火的前奏。那些殿下的朝臣们纷纷更深的垂下头颅,大气也不敢出。他们都知道,只要这帝王发怒,必然会有杀头流血的灾难。
可是,那站在殿下年近二十的男子,他卓然而不屈的看着帝王,大声道:“前方战事固然紧急,可如今外城百姓深陷水火,陛下也不能弃之不顾!倘若疫情得不到遏制,一旦扩散到内城,那么,那样的灾难陛下和臣都担当不起!”
她听罢,心里哀叹一声,闭上了眼。
果然,帝王彻底发怒,一拍龙案,便要施罪于那男子。
“把那些染了病的贱民全都给朕埋了!彻底斩断病原!”
他的声音冷冷的回荡在大殿之中,令她陡然睁开双眼,瞳仁收缩的如同针尖一般大小。
不可!万万不可!他可知道此举必定会失去民心!得天下人诟病?!
她“噌”的站起身,几欲走出珠帘。然而,后宫不得干政……后宫,不得干政!
她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旁边的宫人小声的轻呼了一声,正要扶起她。却听见她大力的咳嗽了一声。
而珠帘之外,那不屈的少典客福泽福三公子,他一手指天,怒道:“陛下!天在看!”
这一声严厉的呼号如同一道闪电劈在了她的心上,她瞪大了双眼,想要站起,却被珠帘外的情景震住,忘了该如何起身。
“陛下今日之举,必是他日乱国之因!天在看!天在看!”三公子全身颤抖,他的胸腔内,那疼痛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沉重。仿佛钝刀割心一般,一下一下,催人命。
“陛下今日坑杀的不过是几百条贱民之命,但陛下失去的必是天下人的心与史册中所记载的万世英名!”
“可怜我外城流民!可怜我黎民苍生!”
那身着青色文官服饰的年轻男子,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苍天,那一双清清冽冽的眼睛里是熊熊的怒火,仿佛只要风一吹,便可将殿上所有人的心都烧成灰烬——不,哪里需要风。他现在所说的话,就已经将大殿上所有的人,包括她,烧成了灰烬。
那男子,单薄的如同纸片,瘦弱的如同浮萍。然而,确实那样一副身子骨却能容下那么大的力量。
他是正直的,所以,他才敢指着万民都不敢直视苍天。如同是神明派遣到人间的神使一般质问者这人间的无道昏君。
然而,坐在珠帘后的皇后却更加的瞪大了双眼,因为她看见,那年轻人白净的脸上,失了血色的唇角边,有一丝猩红在蔓延。她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什么,却似乎忘了该如何吐出。
年轻人果不其然,他终于抑制不住从心肺之间蔓延上来的猩红,一口便喷了出来,染红了暗色的大理石地砖。他无力的“嗬嗬”两声,从气管里跑出来的气息,如同垂死的老马一般,发出一阵哀鸣。
他仰面望着苍天,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这一声怒吼震在她的心上,她猛然一惊,神识似乎也在这一声怒吼中回来了。她猛地拽开珠帘看了过去,她看见那年轻人眼下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如一张单薄的纸片一般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