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只能哀哀的看着那冰冷的背影,无语。那惯常露出阴骘放肆的寒光的狭长眼眸中,此时却突然软了下来。如同一泓水,一泓在月光下的深潭中的水。被夜风拂过,露出一阵凄哀的皱纹,流进人的心里,将人的心都化掉了。
他想要伸出手,去挽留住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然而,那宽大却纤长的因为常年握剑而长满介子的手,滞留在虚无的半空中,任由那冷冷的空气在自己的指缝间回旋。停了他以为有百年那么长的时间,那只手,终究是缓缓收了回来。
他站起身,因为一夜都没有换的金线滚边的华贵长袍微微皱起。他无力的抚了抚那些皱角——无论如何,他是恭亲王,是那个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的皇室子弟。仪表对于他来说,已经完全不仅仅代表了他这个人的文明,也代表着,他身份的高贵。任何人,都不能小瞧了皇室的颜面,不能小瞧了,他的血统。
他低柔着嗓音,他从未如此低柔的对一个人说过话,低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些低声下气的乞求:“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她还是那样的姿势,决绝的背对着他。
他无奈,只能踏着步子离去。
待离开了她的房间,他才放重了脚步。狠狠地跺在地上,一步一步的,像是要把满腔的怒气与伤心全部通过这铿锵的步伐给发泄出来。左右都不敢上前问话,只陪着小心跟在他身后。他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下子将书桌上那些名贵的镇纸笔砚全部扫在地上。然后坐在梨木椅上“哼哧哼哧”的吐着粗重的气息。
书房里也没人侍候着——他们都很害怕。害怕发脾气的他。他一向如此,生气起来什么荒唐残忍的命令都敢下。当然,能让他这样发脾气的事情也并不多。离现在最近的一件,应当是几年前,当今圣上剥了他的军权的时候罢!
他坐在书房里,看着狼藉的书桌。
时辰一点一点的划过,日光从清晨的微醺变为了正午的炎烈,最后,又归为日西的薄凉。天际布满了青色与红色的流云,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已经不见了踪迹。但仍是残留了一些光芒,透过流云,头洒在人世。
夕阳落在跌碎了的洗笔上,那华美的瓷器,一夕之间丧了性命,变成了这样一堆支离破碎的无用玩意儿。
他呆呆的看着那破碎的洗笔,目光微微有些迷茫。这样的迷茫恰好是这位纨绔而放肆的王爷陷入思考中的一种标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张脸上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在想,若是她能和自己好好的生活,那么,那个还未降临人世的孩子一定不会遭受那样的厄运。他会给那个孩子取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倾尽自己的一切让他快乐平安的长大。到了那个时候,若是以她的性子来揣测的话,她一定是位“严母”。那就让他来做那个“慈父”好了。他要带那个孩子去骑小马,他会砍了木头亲自为他削一把小木剑。到时候,他们父子俩就手里拿着剑过招……啊,想想吧,那样该多好。
对了,他也一定会带着孩子去看上元灯节。在那一排排绯色的灯光里,他一定会告诉孩子,他是如何与她相识的。他会告诉他,你的母亲啊,当时那样的迷人,绯色的绒毛落满了她的长睫,那样盈盈可爱。当他抬起头时,恰好看见她望着这父子俩,眼里是满足而温柔的笑意。
可是……不可能了……
他一回到现世中来,只觉得四肢发冷,血管里的血液都仿佛化为了一支支冰棱,扎在血脉之中,让人头晕目眩。
他抿着唇,微微向下撇去,像是在同谁怄气——这个表情,陪伴了他以后的每一个岁月。
之后新帝登基,他被软禁起来,连同她一起。
那时候什么自由也没有,出入府邸必须要向上通报,等到了帝王的批准下来之后,要出府办的事情却也失了机会。起先的那些所谓的“朋友”见他落了难,都作鸟兽散。谁也不曾留下来帮他一把。
其实这期间,他还是纳了不少妾室的。他知道,她们中有的眉眼像她,有的嘴唇像她,有的,则是笑容像她。他想,自己真是魔症了。心里住了个魔,对她深深的沉迷,沉迷到病态的地步。
虽是被软禁,但王爷的俸禄依旧。他仍是纨绔的,躲在府里和妾室们风花雪月。似乎对朝政已经完全丧失了兴味。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其实暗地里,他已经做好了许多工作。可没有想到,她终究是找来了。
那一天在水榭,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最近纳的妾室,与她逗弄说笑。她铿锵的走进来,腰里惯常配了那把长剑。妾室并不怕她——府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王妃空有名头,并不得宠,也不掌权,甚至比一个上等的丫鬟也不如。
然而,那一天,她吓坏了所有的人。
她眼里含着剑气,语气里隐有金石之音:“大丈夫岂是你这般作为!”她说完,“蹭”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寒光被水榭外的水光反射,露出极其凛冽切寒冷的光芒来。那光芒在一瞬间甚至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挥起剑,寒光照亮了那双杀气的眼。
他耳边有妾室尖叫的声音,怀里一空,他蓦然觉得悲哀。终究是为了生,到底是做了猢狲散……
她一下子劈开了他面前的矮几,那上面摆放着海外来的琼杯里还盛着西域的葡萄美酒,随着稀奇的果真稀里哗啦的泄了一地。他眼睁睁看着那晶莹的紫色琼浆溅满了自己的衣衫,嘴角莫名的噙了一丝笑。
“你就这样意志消沉?”她躬下身躯,扬起骄傲的下巴睥睨着他,细声说道:“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大将军王?你当年的豪气都去哪儿了?你当年的本事都去哪儿了?呵……真是可笑,当年的那个人难道死了吗?”
他抬起狭长深邃的眼看着她,抿着唇含着笑,不说话。
她被他这莫明其妙的笑意激得一颤,只是一瞬,她手中的剑再度扬起,剑芒直指他的喉间。
“你起来!起来去拿起你的剑和我比一场!我倒要看看,当年威武绝世的大将军王现在都软弱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起来!”她喝道。见他半响不动,忽然冷笑起来:“莫不是你的剑都生了铁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