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走后,他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侧身坐着,腿有些麻了。他问大爷,她很久之后才会醒过来吗?
要看她是否愿意从恐惧中走出来......
她会回来的。她爱着人世间,她有很多信徒当她是信仰。
比如我啊,说来好笑,我明明是神明,不该隐姓埋名地混居于妖鬼间,那时人世间的丑恶与善良并存,我终日看不到希望,常常一次又一次痴痴地地看着月亮,幻想哪一天我的神明会来拯救我......差点就要撑不住了,不过还好,我挺过来了。我还以为我会死,可是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啊,见不到她,也见不到我的父亲母亲,而如今,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便只有际水了。就算她不需要我也关系,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就好。她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为她做的一切,不知道我多么多么仰慕她,这些都没关系。
我喜欢看她笑,我希望她幸福。
她明明不该承受这一切,不该经受诋毁,不该在这种愧疚感中受折磨,为什么人们要捧她,还要毁她呢。明明很多谣传甚广的事,只是谣言而已,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就不存在,他们为什么要深信不疑?因为自己不痛快吗?她活该被冤枉?所有的罪名指向她,她在那么多指责她的声音里也认为一切是自己的错......不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际水,你真的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你,都希望你回来,大家都在等你,只要你参加什么活动,你照样可以看到你有很多很多的信徒,他们愿意相信你。年年你的神像前,都有无数祭拜的少年少女,还有老人小孩,他们腰间系着从庙里求来的战神符,日日珍贵对它,仿佛只要看到它,便受你庇佑,他们心里对你牵挂,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就算被辜负也没关系。
我说,际水,你真的很好很好,你不必自我折磨,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真的和你没关系。
那天我看见她靠在梅子树下睡着了,她对着满树青梅自语,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她浑身战栗,眼尾通红,说着就声音哽咽,她哑然失笑,这笑太勉强太令人心疼了,我不知道这万年间她怎么过来的。
她后来说,启然之,心里想着事的时候怎么能够睡得着呀,难过的时候真的会流泪吗。要是人族的安眠药对我有用就好了,我好累,可是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一些往事,梦里很多无辜的人,他们失去自己的宝物,便一口咬定是我拿走的,我想离开,却不能动弹,他们便劈头盖脸地骂我。我也想反抗呀,可是我不能。我解释,他们不听,他们说我生来便盛气凌人,不懂人间疾苦,所以轻贱他人性命,毁了他们宝物。可是明明不是我做的,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肯定呢。即便后来被人证明我是冤枉的,可大家依旧认为所有都是我的计谋。为什么那些人里也有曾经祭拜我的信徒呢,他们从前不是极尽溢美之词,说我这样的神明理应受到供奉吗。梦里为什么他们要说我不配啊。你听起来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她说,我好像生病了,我不太正常。我的信徒因为我也受到牵连,无辜被辱骂。那些人说,日日供奉南王镇主的人是不是不太清醒啊。
......
可是,际水。
暗牢里没有一丝声响,静而冷。启然之捧着际水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你依旧是很多人企盼不到的月亮。我们喜欢你美好、骁勇、高傲,也接受你的落魄和不完美。
际水。
际水。
星星都要亮了。
今天我的神明也要拯救世间吗?启然之笑得很轻很轻。
他喜欢际水,爱慕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战神。这种微妙的感情并不突兀。他的目光扫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她好像一尊圣洁的神像。他日日祈福,愿他的神明平安喜乐。
一阵断裂声由远及近传来,结界要撑不住了。他感受到邪祟之气在往暗牢涌动。他记得际水后来向他坦白,她说因星启学院地下的邪祟与她有关,那些东西记住了她的气味,便会在集群的时候被她身上的灵力吸引,黏住她,渴望从她身上吸取异能,以此饱餐一顿。由此看来,它们是感受到际水微弱的灵力了。原先际水还能靠幻术压制住这种气息,可她如此躺着,十分虚弱,体内能量流逝,便无法压制住了。
际水......
际水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声挨着一声。
她梦见巫祈族的族民。有一个长相稚嫩可爱的小女孩踮着脚,圆圆的眼睛望着她,递给际水一枝野花。她神情淡漠,却是有些惊喜,说不出的难过悲戚,这个孩子不在了,她只能出现在她的梦里,变成一个短暂的幻影,她伸手去接下那枝花,女孩子说了声姐姐好漂亮便跑开了。诶,你要去哪?际水连喊住她。小女孩一蹦一蹦地回头,姐姐谢谢你,你不要自责了,我很好。她刚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却消失不见了。
她追上去,却只是在一片白色的迷雾里,从对面走过来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少年也给她一朵野花,少年笑起来明媚阳光,他说,我很喜欢您,谢谢您以往对我们族人的关照,您要好好的。少年笑得灿烂,际水不自觉随他一起嘴角上扬,一时晃过了神,白雾慢慢消散时,少年也消失了。
你们去哪里了呢。
际水明明看见雾里有几个影子,这些幻影在何处啊,她到底是在梦里,还是闯进了幻境里,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际水......她分明听见有人在叫她,这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啊。她跟着这声音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王镇主大人。她又听见身后的声音,便驻足转身,她看见一群穿着朴素的神明向她行礼,神界对高阶神明的行礼方式。巫祈族的族人,除了柒柏冬其余人都在场。如此庄重的久别重逢,她轻轻点头以示回应,那瞬间她仿佛又戴上了面具,身着盔甲,风尘仆仆归来,站在神界的圣台上,接受众神们的行礼。我愿他们平安顺遂。际水阖上眼睛,微笑着。
“南王镇主大人,请您告诉柒大人,要她好好活着,不要太过执着于以前的事,该活在当下才是。还有您,我们会尽我们所能送您出去,只要我们尚有一丝魂灵存在,便会保您平安,生前您总是保护我们,这次换到我们了。您不必活在痛苦与自责中,世间还有很多人爱您,需要您的庇护。望珍重。”
“你们要走了吗?”
“我们本来失去了实体,只有这丝残存的灵气,勉强支持我们能够幻化出生前的样子。您的身体所处的地方变得危险起来了,您的那位伙伴正艰难抵抗着邪祟,我们帮着修复了残破的结界,但维持时间不长。您现在的身体不太乐观,如果想要完全恢复,一定要找到这地下的另一位神明----日晤大人。您先离开吧,有人一直在呼喊您,他在等您。保重。”
“保重。”
“我还能见到你们吗......诶,你们......谢谢......”
星星亮了。
“启......然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启然之见她视线下移,半举起那只手,启然之便慢慢放开了。他笑得情不自禁,笑得要化开在冷气里。任外界喧嚣吵闹,他只看向她眼底,其他全不在意。
仿若失而复得,喜不自胜。
“这里是暗牢?什么意思?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带我来的吗?”际水睁开眼睛,眼前人的样貌甚至不太清晰,在雨中的时候视力受损,便如近视一般视线不明。
“临大人离开了,我就带你过来了。”
“那,学生们呢?是不是在礼堂?你找到他们了吗?他们还好吧?”
“际水,”启然之稳住她的胳膊,生怕她因为过于激动摔下来,“还不知道在哪,我怕你有危险,怕你被许子临带走,便带你来这里了,你太虚弱了。”
“你......你受伤了,什么时候?许子临做的?他用碎木锁打的?你......你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神力,怎么承受得住......伤口结痂了啊......疼吗?我看不清楚,你疼吗?”
“一点儿也不疼。”
“胡说。”
“你回来就好。”
际水本想撑着启然之扶住她的胳膊起身,腿上却没什么力气。“怎么总是这种时候掉链子......什么也做不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当成祭品。”
“没事的,过会儿就好了。你现在......”
“我想找到日晤大人,我想起来,找到日晤大人就好了,麻烦......”际水觉得难以启齿,启然之却未等她说完便把她横腰抱起。其实我想让你背我就好了。际水这句话还是憋着没说出来。她眼神闪躲,头侧扭着,避开视线相汇的可能。
心情复杂,她没空去想无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