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水走到门外时,一只手扶着门把手,她往屋子里张望,其乐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双肩耸着,手撑在沙发上,抬头,正好对上际水的眼睛。际水拉上门时,看见其乐欲言又止,最后掩上门缝的片刻。微弱的声音————
“您的眼睛和他很像……”声音太低了,简直不合时宜,一阵风刮过,就好像这样微弱的声音只是风声喧哗……听错了吗?
他?他是谁?
门关上,黑夜只隐隐透出一点光,从房子里透出来的光。其乐的公寓附近是一丛丛灌木和高林交错的树林,风刮过带起一阵阵的响声,闷闷的响声,压抑的响声。际水朝幽深处看了一眼,裹着大衣离开了。
如果其乐有秘密,此刻也不想在她面前一一袒露的,不如慢慢来,这样也好。
际水查看豫文的资料,电子资料里他的许多个人信息都是空白。技能为风,驱风。在校既没有表彰也没有记过,存在感低。至少,她没听过这个学生的任何事情……
驱风……而其乐的技能是凝风。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在星启学院待过一段时间,为了逃避现实,她把这里当成虚构的幻境 ,可幻境外面是痛苦,里面也是痛苦。
她现在着手打碎这种虚幻,她不希望这里面的东西伤害到别人,她想摇醒装睡的人。
要解除诅咒,需要明白被诅咒的缘由,要找出向其乐下咒的鬼噬体,捣毁这种鬼噬幻体,诅咒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要是这种咒术不尽快解除,他们会不断稀释其乐的能力,最后会吸食她的意识,直至变成没有意识的躯壳。那个时候,下咒的鬼噬本身也会消亡。
问题是,鬼噬的意识太微弱,几乎可以说,它们并不能思考,它们又是如何选中其乐的呢?
其乐在从家中到学校的过程中仅仅只在考试的空间待过,它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盯上其乐的?
理由是什么?鬼噬生前的实体……其乐那时还没出生,怎么可能结下血海深仇,况且……鬼噬的此前意识还没那么卑劣,又怎么会无故去针对一个女孩……
其乐的话里没有直接告诉她什么,甚至总感觉她在隐瞒一些信息,可那句“我总感觉和弟弟有关”却直接把整个叙述的焦点引到了弟弟身上,或者说,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说这个,不然呢,还不够直白吗?她明明说的是————“弟弟针对我”“我被诅咒前只见了弟弟”“弟弟觊觎我继承人的位置”“弟弟很奇怪,好像在预谋什么”……
连起来就是————弟弟觊觎我继承人的位置,他觉得不公平不平衡,对我有所不满,甚至下咒。
大概话里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可她提到弟弟的时候分明愧疚不已,因为继承人的位置本属于弟弟而愧疚吗?
如果是弟弟做的,那他是怎么知道学院里关押着的鬼噬的存在的?是怎么让它们把怨恨报复在其乐身上的?他为什么一定这样做?
不管是什么原因,际水想着一定要先去见见豫文……鬼噬存在被学生知道,已经有什么被泄露了……现在鬼噬异变,如果不找出他所发现的鬼噬源头,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开学那天她在走廊里确实是遇到鬼噬了的,它们从关押地钻出来,细细埋伏在路上,趁机袭击她,再找准时间溜走……奇怪,它们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不过从那时起到现在,就没有听说鬼噬的再有什么动静……
直到校长的消息里说到鬼噬异变的事……
不管怎么说,首先得去见那个叫豫文的孩子。
个人信息栏里他的照片,半长头发遮住半张脸,头低着,不太能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没关系,这足够际水找到他了。
为了不在学生活动的群体中显得格外显眼,际水特意拿了一套校服。白衬衫,藏青色西装外套,同色系的中长西装质感的裙子,黑色皮鞋,还有一枚小小的黑咖色校徽别在外套的口袋处。像学生吗?际水站在办公室里的全身镜前整理领口,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的长发被扎成双马尾,画了一个清新可爱的淡妆,戴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侧身从镜子里看过去,也真是头疼……虽说和她的风格完全不搭,但是,为了在学生中找到豫文,还能不被其他的学生注意到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装扮成学生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主意。她平时不在A班之外的其他教学区活动,因此那些学生也不认识她,她就认认真真按她印象中大多数学生的打扮换了妆容服装,好不被发现。
可她才不是那些学生。
她拿过刀枪,也能编织复杂的幻境,她看过沧海桑田,也经历过生死悲欢。
她光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挺拔的竹子,竹叶锋利的叶刃是她的光芒,硬韧的竹干风雨不摧。就静静地站着,都像是一个故事。换句话说,她这样的装不了嫩,看着不怎么像学生。
事实证明她确实自作多情。她来学校后没去其他教学区,都忘了三界中人,鬼,妖族各式少年少女多有个性啊……以前她来过星启学院,大家规规矩矩,服装统一,认真练习幻术。现在……
走廊里。
一个妖族的高个子女孩毫不避讳露出毛茸茸的尾巴,靠在窗边,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往教室里看,嘴里嚼着口香糖,间歇哼着歌。
一群人族男生围成一个半圆,每人手里拿着一个仪器瓶,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哄笑着把那些液体兑在一起,红色和紫色兑过的仪器瓶冒出一阵白色的烟,绕着其中一个男孩散开,接着男孩的头发开始疯狂生长。
两个鬼族的学生在练习幻术,具体实体的编织重构,明显以服装作为载体,这两个女孩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说是奇装异服也不为过。
一个妖族少年头歪进人族男生的实验中,啧啧称奇,烟雾接着变幻方向,绕着他扩散,少年慌乱挥舞手臂,想赶走烟雾,一头短发却已经变成长发。
不断有学生跑过,走过,或者干脆坐着,站着,靠着,走廊人来人往,际水穿过一群群学生,他们忙着自己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她。
看来时代在发展,学生们个性也更多样啊……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孩匆忙从对面跑过,撞在际水左肩上,“不好意思啊。”女孩冲际水笑了一笑,不等她回答就跑来开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看来大家都挺忙的……这样一对比,她的打扮行为根本就是“正常”得奇怪嘛……
走过长长的走廊,际水始终没有看到豫文,按他的班级位置,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在其他地方待着吧。奇怪,莫非他故意躲着,他知道她要来?
正想着,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原来是之前撞到她的小姑娘。小姑娘齐耳短发,耳鬓别着胡萝卜形状的发卡,甜甜地笑着,像小兔子一样的红色圆眼睛,但她确确实实只是人族。
“姐姐你在找谁呀?”小兔子顺着际水的目光往教室里看过去。“我在这个班级哦,有事可以问我的,我是班长!”
“你知道豫文在哪吗?”
“他?他今天一上午的练习课都没来,又翘课了跑后院去了吧。”小兔子语气无奈,许是对豫文的缺课见惯不怪了。
际水也尴尬地回小兔子一个笑,抖着整理怀里抱着的一摞书,胳膊肘向走廊尽头歪了歪,示意她要先离开去后院。小兔子点点头,一转身跳着闪进教室。
星启学院的教学楼整个呈圆环状,但圆环向外延伸的面积广大,圆环中心是一片樟树林,多个圆环环环相扣,最里环里的教室早已被封锁,或者说,被封印,那些封印太过陈旧了。学生们被明令禁止进入圆环中心的树林,他们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打破封印。
而整个圆环外举目皆是学校的面积范围,零散分布着多个花园,其中能被称作后院的只有一个,那里曾经草木葱郁,生机盎然,环境清新自然。但它现在只是一个废弃的园林,无人打理,多年来那些原本坚韧的植物竟然都相继死去了,现在只不过剩下些枯枝败叶,乱石残壁,满眼荒凉风景,因此少有学生会到那儿去。
际水穿过旁逸斜出的干枯树枝,后院沿路的小道上几颗圆润的鹅卵石胡乱躺着,两旁的黄褐色土壤上零星几棵瘦弱的草,草叶上覆着厚厚一层灰。地表有些开裂,这里空气极其干燥,虽说是阴天,但这里却不比往常凉上一点。
际水看到远处一棵高高的歪脖子树的枝干上挂着绳子,绳子在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细密的枝干和凸出的小土丘挡住她的视线,际水扒开树枝,从小山丘旁绕过去往那边看。有个少年在荡秋千。
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半长的头发。黑色的卫衣,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球鞋。秋千轻悠悠地晃动,少年的头发在空中也轻轻晃动。秋千看起来十分老旧,际水这才看见,那里还有好几个秋千,木板上是厚重的灰尘,而环绕那些歪脖子树的有一些低矮的灌木枯枝,仔细看,似乎枯枝里有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少年面对着花花绿绿的东西,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盯着它们看。
际水轻轻走过去,在少年旁边的一个秋千上坐下。少年发觉有人接近也没有反应,只自顾自地盯着花看,握着绳索的手捏得更紧了一些,晃动的频率慢下来,像顿了一下,又重新晃动。
两个人就在寂静里安静地摇。
豫文像是内敛又沉静的人,他周身分明给人一种隔膜感,际水想着,觉得“下咒”,“鬼噬”“野心”这些字眼实在没法和身旁这个少年联系起来。
际水往旁边轻轻瞟了一眼,还是开口问道:“同学,你为什么在这里不去上课呢?”
少年没有回应。际水又故意试探性问道:“你是鬼族吧?我是妖族的,是新生,对学校还不熟悉……对了,你是鬼族里哪个家族的呀?”
际水说的是“家族”,又感觉自己不够谨慎。鬼族一界本来地位低微,其中只有几个大家族有所名气,还有些零散的小家族甚至称不上家族,也没有自己的能力系统。际水这样一问不就等于明摆着知道他出生于大家族了么?
于是她又补充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像那些什么鬼族其氏出来的孩子,嗯……气质非凡……”说完又顿感有些谄媚,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少年就像没听到这话一样,按理听到“鬼族其氏”他应该会很敏感,毕竟是他隐藏这个身份,装作普通学生而已,可他的毫无反应反而让际水觉得反常。
她本来想着慢慢向豫文那里套话,可他不吃这一套,半天不说一句话。若她是豫文,她也想不通问什么好好地有人会问她这些问题,还能找到在后院的自己,明显就是有别的动机。罢了,她也不是喜欢绕弯的人,解决问题向来简单粗暴,玩不来这些小把戏。
际水冷笑一声,身体前倾带动秋千晃动,接着说:“我就直接表明来意吧,听着,其乐毕竟是你的亲生姐姐,你知道被诅咒后有什么后果吗?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劝你停手。”
“关于这个学校,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知道,现在事态恶化,但还没到覆水难收的地步。你到底见过什么人?知道些什么?”
少年只静静地听着。际水稳住绳子停下来。“为什么逼着其乐退学?学生会会长或是继承人的位置那么重要吗?豫文……应该说,其文,如果事情报告给校长,你懂我的意思吧?从神界长官那里的罪责……我不多说你也明白,这已经不是违反校规这么简单了……”
“这是禁术。你不该知道的。”
少年的秋千渐渐慢下来,他的视线从低矮的小花中抬起,慢慢落在际水的脸上。一阵凉风拂过,少年额前蓬松柔软的头发被吹起,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对着她,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虽说是少年眉眼,却浓烈鲜艳。恍惚间仿佛院里枯枝败叶也因这眉眼有了颜色。
少年温柔地笑着,发丝在风里张扬,眼尾弯弯弧度,难以言喻的笑膨胀了,炸开了,它们遗失在风里,它们直直闯入她的眼睛里。际水心中一惊,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好半天回过神来。
这孩子没事干嘛对着她笑?她刚才不是还在说他吗?莫名其妙,想来渗人极了。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听过的戏,戏里男主角的声音,光听着就像吃了一大口酥油饼,丰富,酥脆,令人回味。
少年笑道:“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很好,这里风景也很好,有人和我一起我也很开心?”
嗯?阴天,乌云密布,凉风习习算天气好?枯枝败叶,乱石残壁算风景好?她在这儿质问他他感到开心?
少年接着说道:“不过……我不叫豫文,更不叫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