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个梦。
在带领学生们进入他们的宿舍后,回到校长安排的住所,她就靠在那个院子里的石桌上睡着了。
学生们的宿舍在一片草木葱郁的绿化林里,是人工微型花园里的分散的房子,每个学生都被分到独立的公寓,这些公寓是两层的,足够大的空间,就是再住进五个学生也并不拥挤。房子里的摆设家用早按学生的喜好进行过装修,风格各异,设备齐全。实际上由于树木繁茂,相隔一定距离,每个公寓都遥遥不可相望,个人空间绝对充足。
这些房子就在第一天开学的那片草地上,掠过光秃秃的地平线视线就可以找到它们。这是校长精心准备的礼物。毕竟学生们都是从大家族出来的,需要这样私密的场所,以至于合作,于这些少年而言,向来都是可有可无,他们自己都不能清楚地知道进入A班意味着什么……但是从签订入学协议开始,他们就不能只代表着家族,他们身上所承受的是一场漫长的考验,从品性到个人能力,波及整个四界秩序的重组。
她隐藏起身份,接受秘密指令。学生就是她可以使用的刀枪。
后来她做了个梦。
那个梦里她看到了一只猫。猫的毛很短,是黑色的,油光水滑的皮毛反着光,它坐在一棵梅子树的枝桠上,瞪着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黑色的尾巴灵活地微微摇动。梅子树结了很多可口的果子,她绕过猫去摘它黑色身影背后的梅子,双脚踮着去够一颗附着饱满露珠的红色果实,指尖离那颗梅子越来越近……猫站起来跳到她右肩旁的枝桠上,一条黑色的毛绒尾巴扫过她的脸……猫凑近看向她。
它在她的耳边轻轻耳语:“我给你种了这么多梅子,你年年都没来。我在等你啊,你怎么不知道呢?”触碰到果子的手滞留在空气里,好像一阵寒意从她身体里流过一般,她惊恐扭头去看猫。猫的琥珀色眼睛里一条黄色的瞳仁在扩散,那道凌厉的目光消散。猫低下头,黑色的胡须细微颤抖,就好像在轻轻地笑着。
“你……认识我吗?”她看着猫。
“是啊是啊,我在等你,等了太久了。”猫的声音清冷,没有猫的眼神绵软。
“可是你是谁呢?我不记得了。”她收起手,转身对着猫,弯着腰,眼睛和猫的耳朵齐平。
“你会想起来的。”猫眯着眼睛。
她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猫的毛发,抬手覆在猫头顶上空时,猫偏头躲闪,一下子跃到了她身后更高处的枝桠。“你喜欢梅子酒吗?”猫问她,她刚想回答,猫就跳进茂密的枝叶里不见了。
后来她听到一声绵长而温柔的猫叫,一下就从梦里醒来。
际水抬头看着院子,空荡荡的,冷清的石桌,椅子,院井,野花,原始的气息浓郁。不如种几棵梅子树吧?种几棵就像梦里一样亭亭如盖的梅子树。不是幻术,而是实在的梅子气息……再说,没了梅子树,她拿什么酿梅子酒呢。
学生们每天上课需要从公寓到草地的空地上来,而浴室就起着传送室的作用,到上课时间学生就会被传送到教授地点,有时候到点了学生还在浴室刷着牙,睡眼惺忪,脚下踩着一双小黄鸭拖鞋,睡袍加身,传送室就切换了场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个奇奇怪怪的设定,又是校长弄的吧……在某些方面,校长和那位大人惊人地相似。
因为课程安排的不多,学生在空余时间里会选择在星启学院和其他班级的学生一起活动。比如,作为上届退学重考的学生,其乐竞选了学生会会长,并成功入选。按理A班学生因为训练的缘故,不该参与其他班级的管理,但其乐是众望所归,她在三界中有极好的名声,赞同呼声此起彼伏,其乐便欣然接受了。
原本鬼族不过四界中的低阶族群,根本比不上作为“管理者”的人族和神族,好不容易鬼族出了个其氏家族,还算在历史中有功,他们不得小心翼翼的吗?而且历代接管人能力也算出众,在四界中更是被大人亲自任命的交接家族,真是破例啊。本来以家族作为整个交接环节的也只有神族,鬼族是上不了台面的,但其氏似乎有些脱离那个族群,成为单独的一支,提起其氏,最终大部分鬼族妖族也不免羡煞。小部分甚至嫉妒。
“他们不就是曾经立过一点小功劳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看啊其中必有猫腻,不简单啊,还是手段使的好!不然那位神界的长官能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们?!”
“就是就是,看现在他们也比不了有些家族咯!哪能占着这个位置不放手呢!”
众人附和,连连点头。
“能有什么能耐让那位长官年年给他们福利?不知道背地里干什么勾当呢!见不得光!说起来也还是鬼族!翻个身还是鬼族!”
“像妖族中的宵氏家族,榆氏家族,人族的屋氏,卜氏,哪个不比他们强?就算是鬼族也出了湖氏,哪能轮到他们呢?”
他们本身实力不足,如此“正义凛然”倒像是为其他有实力的家族鸣不平,可那些家族对他们避之不及,唯恐引祸上身。他们偏偏觉得自己说的话是真理名言,可以被载入史册,是何等无知愚蠢啊……
“嘿,那可不是嘛!看他们那样儿,还死撑着不放手呢………”
一阵哄笑。
众人等着其氏没落,越是受到神界格外关注的,越是依靠能力翻身的,他们越瞧不上,他们嘲讽,睥睨,嫉妒得发狂,像一条条淌着口水的野狗,盯着其氏的产业地位,等着他们跌落,好把那些香喷喷的利益好处瓜分,吞噬腹中;把他们的光荣咀嚼干净,连渣滓都要咽下。他们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们好,别人一努力他们就想着把他们攥下来,好和自己一起坠入地狱。
神界处于最高管理者的地位,与生俱来强大的能力,历来受三界景仰,拥有绝对的权威。这种存在时就注定于人之上的优越,倒没有谁去说三道四,面露不满。他们所谓众人,受不了本来和自己生来“平等”的家族受到不属于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于神,他们景仰,崇拜,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于那些后来的权威者,他们表面恭恭敬敬,实则满心不屑。
往年各界相处风平浪静,可是过去太久了,那些在阶级等级限制的规则下,在规则的漏洞中,早有人蠢蠢欲动。“也许这是不公平的。”他们义愤填膺。
但什么是公平呢?“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利。”什么权利呢?自己的利益受损时就吵吵嚷嚷地要求公平;等自己成为受益的一方,别人也要求公平,要平分他所得的利益时,他也得脸一拉,恨不得赶快捂上别人的嘴。
看啊,大家都是一样的。
后来有一位神明认认真真地问他们,“你们到底要的什么公平?要获得这些技能才能做到的事,你们做得来吗?”众人面面相觑,低头一言不发。在神明面前,他们仅仅只是卑微的一粒尘沙,弱点暴露无遗,不敢发声,何谈公平?不过可能他们自己也没能明白到底他们在要求什么公平。
后来没人跑到神明面前谈及公平,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事情实在没有什么谈论价值。要不是神明,相对安稳的生活环境,世间存于活气的万物,作物的成熟,地域的开扩又靠谁呢?“公平”只在心里想想就好了。
他们也会在心里闷闷地想,“鬼族其氏年年被任命为交接家族这件事……还真不公平啊。”
不过这也只是三界少部分人的想法,更多人困于生计,苦于压力,或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没有分出时间去考虑于他们毫无营养、没有结果的话题。他们的父母就是处于卑微的地位,他们的祖先同样如此,他们只需要好好地遵守秩序,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但是其乐是不一样的。天赋异禀,年少成名,是家族中的长女,也是下一代继承人。大家倦于讨论没有悬念的东西,比如,其乐,她虽说是鬼族,但生来已经足够比很多人高贵了。她家的权势,声望,地位还是许多人不可及,不可望,不可想的。加之她性格温顺,长相清纯可爱,受人拥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大家心甘情愿当“聪明人”,去附和上层的指令,在别人眼中安分守己,他们不想给自己惹额外的麻烦。
但是副班长是个奇葩,奇葩中的奇葩。他跑去问其乐:“你是复届生,去年不竞选,今年一选就直接任职……去年的学生会长只当了一年就卸职,为啥轮到你?我这么好,咋不选我?”
冒犯啊,真是罪过。总是上课时以满口泡沫的刷牙造型露面的小伙子心想。“哥们,你得想想你几斤几两,人其乐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人。”小伙子一把搂过副班长的肩膀,对他傻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白得晃眼,看来这哥们每天的牙没白刷。
“人家其乐呢,有那个能力,你就别掺和了。”
“这样不公平嘛……”
“那要额外付出很多努力获得的技能,你有吗?你没有谈啥公平哦,这不搞笑嘛。”
副班长给刷牙小伙翻了个白眼。不可置否,他确实不自量力。乖乖闭嘴。
其乐笑眯眯看着眼前打闹的两个人,眼角的温柔快要溢出来,快要融化在空气里。她总是好脾气,总是笑眯眯,总是善良美丽。
“老师……”其乐站在际水的办公桌旁边,看着正疯狂敲击键盘的班主任,欲言又止。
“什么……”际水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抬眼看着她。“你怎么了……对了,你的伤愈合了吗?过去这么久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我……”
“不过那个东西没有消失……你不说,我是没有办法帮你的。”
“使用幻术的能力……好像……削减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其乐低头,不明由来的自责。
“你在禁地使用了幻术?”不对……是诅咒本身削减了这种能力,咒术加重了,她的符咒的压制效果减弱得太快了。际水目光回到电脑屏幕,有一封私密邮件发给她。
际水停下来,又看向其乐,其乐一对上她的眼睛,就慌乱地低下头,目光在地板上四处游离,回避着她的审视。带着微弱的惊恐。就像知道什么似的。
莫非这孩子认识她,知道她的身份?历来神明的照片和画像,在四界都被禁止传看,早些年她又很少在人前露面,即使露面也戴着面具,见过她样貌的几乎只有几位神明,况且其乐只是孩子,哪能见过以前的她呢?
不过以前神界小孩都怕她,看见她就远远躲开。她在神界花园的小路不小心撞见一个小孩,小孩一个人玩,她向小孩走去,一开始也不说话,只蹲下来,看着小孩的眼睛,盯着看好一会儿,再冷冷地问:“你怕我?我很可怕么?”小孩原本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动不动,一听这话,竟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干嘛哭?神界小孩还哭,没出息……”她按着膝盖起身,百般不解地踩着小道离开,最后拐弯处回头朝小孩笑了一笑,小孩从泪眼中看见这笑,哭得更凶了。
后来就神界就流传知介花园有个奇奇怪怪的神明,大概有些疯癫,专吓小孩儿。际水哭笑不得,这不过是个幌子,小孩不敢来隐秘的知介花园玩,只得被父母抓回去练习幻术。
再后来有次宴席,她在后排的角落认出当年那个被她吓哭的孩子,不过他已然长成少年,只一人闷闷地喝酒。际水整理好脸上的面具,装扮成摆送糕点酒品的低阶神明,偷偷溜到那少年身边,那少年一只手半掩在额上,遮住一双眼睛,大概在哭,鼻子红透了。又在哭。看来当年不是她的问题,是这孩子本来就爱哭,际水心想。她递过去一瓶浅口的梅子酒,少年抹一把眼泪,接过酒,仰头灌下去,被呛得咳嗽了两下,脸已经是红红的了。
“这什么酒啊,怎么这么难喝!”少年的声音稚气未脱,一双眼睛红肿着,眼皮饱满,好像里面都盛满了酒。本来睁大眼睛准备斥责身边这个低阶“服务生”,一抬头对上面具下的眼睛,真是惊恐不安,一开始这种惊恐就像是长在身体里的,撞上这样的神色心里就条件反射地害怕,后来争气的记性向他解答了一切,这喵的不是那个……当年那个……
喉咙有些发涩,这喵的这眼神也太熟悉了!
两个神明干瞪着,实际上少年意识到某些事情后一句话也不敢说。际水又给他递过去另一瓶梅子酒,“没人喝这个,给你。”少年接酒的手抖啊抖,酒都从浅口里溅出来。“你怕我?我很可怕么?”际水的声音冷冷,嘴角挤出一丝笑。这喵的也太诡异了!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被吓回去了。
本来小时候在花园玩得好好的,只因为他偷偷吃了里面梅子树上结的果子,就要被如此对待吗?有个神明要专门吓唬当年年幼的他,后来三天两头给他在卧室放一小瓶梅子酒,起床看见枕头边有瓶梅子酒是什么体验?“我被盯上了,我完蛋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他还不敢跟父母说,害怕他们也被威胁,我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好了,不要连累爸爸妈妈!不过还好,后来这个神明不知道怎么就没来找过他了。
但是现在……看啊,造了什么孽,童年阴影又重现了!
“这些酒是在后厨拿的,不是我酿的……”际水笑了一笑。还好还好,那就没有毒,可以放心喝。少年心中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以前把我的酒都扔了。”
罪过罪过,他不敢喝。
际水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泪突然就哗啦啦决堤而出,实在情不自禁。
际水得出结论,她眼睛长得让人难受,小孩一见就害怕。
莫非其乐认识她?不然这么怕看见她的眼睛?际水摸了摸眼镜框,本来想着现在眼神管理已经很到位了,别的学生也不怎么怕她,特别是副班长……
“你的腿怎么样了,还会疼吗?”
“……不疼,但是……我……”
你说漂漂亮亮一女孩儿,怎么讲话这么不利索呢?际水心急如焚,一根手指无奈地扣着键盘。
“这样吧,今晚我去你公寓找你好了,到时候你慢慢说,好吗?”语气应该很温柔,际水想。
她不明白为什么际水战栗着回应,只低低“嗯”了一声。她不够温柔么?
其乐掩上门出去,末尾轻轻说了一句“麻烦了”,而后脚步声渐远。
际水打开收到的邮件,来自校长:
际水,在此只说两件事:一是鬼噬已经发生异变了,学校里的漏洞越来越多,你务必阻止异变程度的加深;二是交接者启然之明天会到达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