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像蒙上一层纱,纱落在睫毛上,惊得那睫毛轻颤,眼睛睁开的时候,慵懒倦怠的神色暴露在外,清凉的晚风拂过绿林。孤雁纷飞,像极了枯败的落叶,形单影只地挣扎。际水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指尖微凉,几滴细雨落在她手臂上,如针尖般锋锐。
收拾了茶具进屋。冷暖自知,也算不错。她多加了一件衣裳,想来人族之境他们也是对温度这样敏感,嘘寒问暖也是一个日常的话题。那她呢?不分昼夜,不觉冷暖,她那时也不会觉得过于无味,咸淡鲜香,佳肴美味对她没有吸引力,她吃来仅仅味同嚼蜡。本来,这些只是凡人生活的基本需求,与她是没有关系的。但要是她愿意效仿这种庸俗之人,也不会有谁说什么闲话。
屋子里的茶柜上放着一碟巧克力派,是之前启然之送来的,她一口没动。
把别人心意喂狗,是她常做的事,这种事做多了,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从前她还在神界的时候,有其他神明与她送来礼物,她不会接下,只是斜眼看那神一眼就错身而去;有时那些东西被偷偷放在她的住所,礼物上标明了礼物主人的姓名,她是看也不看,就放在屋外,任它自己风吹雨打,或被神界一些犬骑叼了去。
直到这种风气淡去,没有谁再来与她送礼献殷勤,她也终于得了清净。
但启然之敲开她的院门,看到少年意气风发,一脸期待地望着她时,她还是接下了那盘巧克力派。就像那支珠钗一般,很快又受了她冷淡。
偶尔......偶尔尝一尝也没关系的吧。
神界之中,欲望算什么?还是带着旁人的期待去承认自己的欲望,把一些缥缈的想法误会成执念,这真是危险。
际水想着,依疏和襄瑜会不会是这样,明明心里明白自己离不开对方,却还生生压抑着欲望,把那些许诺都假装忘记。毕竟神啊,还真是擅长说谎,不愿正视自己的内心。
襄瑜最后还是穿上了那身衣服,细心地上了妆。她想依疏会不会多看她几眼,会不会想起来以前的事。
好多天没见,一些影像的温柔从记忆里溢出来,在她心上淋上一层层清甜的汁水。好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自己似的,拼命喊着依疏的名字,久而久之,她都怀疑那些声音是不是自己喊出来的,是妄想么?奇怪,明明对于现在的依疏她是厌恶的,可一根细细的线还是连着他们,她扯不断,竟会有一些错误的意识生出?觉得他们本该和以前一样亲密。
如果依疏真记起来过往,她又该如何自处呢?他们回不到从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相处。他们又应该怎么收场?
那就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而后晚宴散场,实际上襄瑜心神不宁。她去看莲花池,看以前她夸过“可爱灵活”的锦鲤,一条条弧线在水池扩散蔓延,搅乱心绪,莫名生出不快。身上的粉衣碍事,虽好看,但她也难以大跨步,举止也逼得她优雅,再优雅些。襄瑜摆弄着白色镂空刺绣的袖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看得累了,一回头就撞上一人,误入满怀,这熏熏的酒气,呼吸声在她耳边缭绕。挣着站稳,定睛见眼前果然是......依疏啊。“你来这里干什么。”襄瑜的声音是颤抖的,尾音软下去,听不分明。依疏是喝醉了,一只手挽过她的肩膀,头靠在颈边,轻笑着,“襄瑜啊......你说什么,大声点好么?”依疏生得好看,丹凤眼的眼尾因喝醉了的缘故微微泛红,晕开一层恰到好处的淡粉。真是......“我见犹怜”啊。依疏轻轻哼了两声,闭上眼睛往襄瑜身上蹭,他的短发凌乱着,头发扎着襄瑜的脸颊......别把脸上涂的粉给蹭下来了,襄瑜心想,但也不好推开依疏。
他手臂扣着她,真是动弹不得。又不是小孩子,还要躲在姐姐怀里撒娇吗?
襄瑜的心砰砰直跳,依疏动一下,心里就反应着像什么疯掉了。
知道依疏是因为喝酒才会如此神志不清,把她搂得这样紧,那她就轻轻靠一会儿好了。襄瑜艰难侧目,见他依旧笑着,便想着这大概是此前依疏的样子,她真正每夜梦到的神明,对她来说独一无二。
“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我有很多信徒,他们需要我,信任我。”襄瑜在依疏耳边轻语,不指望得到回应。
依疏安静下来,声音是冷淡的,“易风是在利用你,是这样对吧?你听好了,我非你不可,你无可替代。”抬眼看她时,海风柔吹,素净浪漫。他直起身,大声笑着,大步流星地往前,又回头向依疏挥手,别过头去趔趄了两步,也醉得模糊,踉跄着走远了。
她还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依疏怎么会没事了喝醉跑这么远到莲花池来?他是不是想起来了......
依疏啊依疏,我该怎么面对你呢?你现在不是那个我自小倾心的爱人,有怎么好有资格控制我的来去自由?
易风吐槽道:“你俩太别扭了。那天依疏喝醉了来专程来人界骂我,我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那我好心帮你们还挨了骂,你说我不委屈?”
襄瑜不好意思地赔笑,“是不知道原委,如果直白一点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依疏后来对她说,不想那么坚强的时候也不用硬撑,他希望能被她依靠,如果她愿意独处,他也绝不会去无理纠缠。
他们两个尴尬地对视,就像等谁又先开口,最后依疏还是说:“那天莲花池我说过的话不是假的,你记得就好。之前是我不好。”
相视一笑,好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梨花枝上,融化得无声无息,没有扰人心烦的飞舞景象,一切自白都显得多余。
襄瑜记得,被妖族挟持后受了重伤,依疏嘴角淌着血,干涸的血迹满脸都是,手臂上,背后,腿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可依疏于那霍乱之地一直护着她,到眼睛撑不住终于闭上,还是握紧了她的手,从此,便放不开了。
他明明可以不去,可因为那里有她,他便拼死也要保护她。自小相伴,成长里身影交错,温馨喜悦都挂在脸上,自是看到对方要道一声平安。因伤势过重无法使用幻术,她是生生靠在他身旁,不停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那双手颤巍巍,怕把他碰碎了。直到神界派了不少神明下来,等到他们的时候,她终于安心,见他睫毛上的血迹结成黑紫的斑块,心疼得抽动了一下,明白可以不再紧绷着,便也失去了意识。等到醒来时,如大梦初醒,而过往种种便像印象不深的梦,醒来时就忘掉了。空空如也。
她是在星启学院醒来的。
这是易风最为关注的点。也是他参与他们二神之事的主要缘由。
襄瑜听过的星启学院是四界交境地之一,为日初那位大人极为重视。醒来时不多久便回了神族之境,并不多作停留。她那时醒来,身边躺着依疏,紧紧握住的手不放开,而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急忙放开了手。毕竟那时,忘却彼此,一些内心深处残留的眷恋却让人害怕。
“那你记不记得,你在星启学院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有,不过我觉得事事不寻常。”襄瑜很认真地答道。
依疏沉思,突然想到,“我们是在香薰中醒来的,那时候燃着香炉。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对。”襄瑜接着说,“现在记忆恢复得不完全,那时候来救下我们神明的脸,我看不清,不知道是谁。后来神界有人来接我们回去,也没太注意这事。”
那......香炉有问题。
易风立即发消息告诉际水他的猜想。
学校的陈设房间布局,她怎么清楚?若香炉真的和灵魂碎片有关,那她怎么能确定现在香炉里的碎片是否存在?按易风所说,她首要任务是去找到香炉。而这个时间里面的未知点是那香炉是谁点燃的?既是神界派来的,又怎么会干涉星启学院的事,明明也没有理由悄无声音地离开。或者神界的人与那个真正救了依疏襄瑜的不是同一批或同一个人。
而几次灵魂碎片出现的条件都有一个“中间人”指引,这个“中间人”像是故意把碎片抛出去,又告诉他们捡回来,像是要戏弄他们一般,藏在黑暗处看笑话。有什么笑话可看?
灵魂碎片这东西太过危险,在外面待不得,而无论那个人有什么其他目的,她也不能让碎片流落在外,伤了无辜的人。
根据依疏所说,他们此前的住所是在校内的晴雨湖旁的职工楼,楼层里房间已经废弃作为储物间,那时他们那间房子也是破烂的。际水告诉启然之大致事情经过,便两人一同往职工楼去。
那楼三层,而放置香炉的房间即在第三层,走廊看来阴森诡谲,灯也是坏掉歪在楼道里。没有人打理,因此不少灰尘和蜘蛛网,全是灰黑的颜色,看不出这些死气沉沉的杂物原本的色彩,没有光,或是透出一点光,从位置靠近墙的上处窗户里的微弱光线,得以看清那些生锈的铁器和扫帚。
际水站在第三层楼的楼道里,试图用幻术感召灵魂碎片的能力波动。全无反应。
原是襄瑜说了具体的房间号,际水进去一看。运动器材如残兵败将,零散破乱,篮球羽毛球拍胡乱码着,落了一层厚灰,白色的墙壁也呈现出黑色的霉斑,从地上往天花板上蔓延,状如洪水模样。里面靠近门的地方是没有其他物件,空空只剩尘灰,对门的墙壁上有一扇门,拉着暗红的窗帘,不透光,顶上有两条白炽灯,开关正在门边。际水五觉中嗅觉放大,并未察觉有香薰的气味。
启然之打开灯,白炽灯蒙尘,灯光也是雾蒙蒙的。他们走进去,哪一步略重些都会惊起脚边积尘,那灰扬起难闻的气味,便动作幅度小了,只是立于室内中间往两侧仔细查看。如原先里面是卧室的布局,应该会有床铺和小桌子等基本的家具,可眼前这些和襄瑜描述的情景全然不同。
襄瑜并未动过屋内陈设,香炉也自是留在桌上,可这里没有桌子床铺,更别谈什么香炉了,连丝毫香气也感觉不到。死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