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你,你呢?我记着你的名字,你呢?
到家后,际水先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们家在城市边缘的一片住宅区,旁边是工厂,父母都是工人。家中的陈设都是老旧的,客厅很小,沙发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地方,茶几上放着一壶凉水。灯光橘黄昏暗,启然之坐下,用印着菊花的白陶瓷杯子倒了水,他感到口干舌燥。茶壶旁放着一摞还没做完的试卷,他看见试卷的空白处有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清秀的字迹,全都是他的名字。启然之。
他听见际水房门吱呀响了声,际水轻轻踮着脚小跑出来,拿走那摞试卷,她狡黠地一笑,转身关上了门。
晚上他睡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和两人小声的交谈。是父母下班回来了。
“算了吧,你指望她做什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她在学校各方面的成绩都是垫底的!再读下去都是浪费钱!我看不如早点来工厂上班。”是中年男人的声音,故事里启然之的生父。
“你说什么呢?孩子愿意读。你这样,她会伤心的。”女人有些急了。
“女人就是婆婆妈妈,整天事多,有本事你叫她别吃我的喝我的!给你们地方住了,还要老子供起你们来?看哪天都给我滚蛋!你看看她叫过我一声爸爸吗?真是缺管教,多少天在外面夜不归宿?不要点脸?呸!我看你们娘俩一模一样!”男人好像喝了点酒,话里也是醉醺醺的。
“你......白瞎了眼怎么到你家来......”女人声音微弱,带着哽咽,并未反驳男人的话。女人扶了男人去床上,不一会儿就听见男人的呼噜声,嘴里间歇骂着脏话,梦里不知在“管教”着谁。
启然之睡不着了。他的这位父亲向来粗俗惯了,总是骂骂咧咧,一副自大狂傲的样子,一口黄牙,长相凶悍,素来男权主义。自私又爱吹牛,嘴里吐不出好话,得罪很多邻里同事。他竟洋洋得意。
启然之有些口渴,眯了一会后起来去客厅倒水喝,沙发上蜷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在黑暗里轻微战栗,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随之碎成一片片。际水?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在哭吗?
际水八岁的时候随母亲来到异乡,怯生生见到她法律上的父亲和哥哥。那个看着凶巴巴的男人她很不喜欢,第一眼就不喜欢。但是妈妈嫁给他,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多时候她都沉默着,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有时候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为什么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呢?她经常听见所谓的“父亲”挑剔妈妈做的饭菜不好吃,抱怨妈妈不能在朋友面前给他长面子,常常他说着说着就会骂起来,那些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汇很恶毒恶心,他有时骂完妈妈就开始骂她。她都习惯了,她不能哭,可是,她怎么这么难过呢?她不是委屈,她就是特别特别心疼妈妈。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生活好多年。好多次都要崩溃。她极其讨厌那个男人。可是他的儿子,那个礼貌优秀的哥哥为什么偏偏要对她这么好?她本来讨厌极了这个家,狂暴的“父亲”,懦弱、逆来顺受的母亲,可是一想到哥哥也在,就有时候感觉,这样的生活也不算是完全糟糕的。
大概是在苦里太久,一点点幸福都让际水觉得好甜好甜,甜到她要流出眼泪来。
可能是今天哥哥太过温柔了吧,她觉得自己那么开心,以至于听到“父亲”说的话,她一下子忍不住就哭了,心里堵塞得厉害,耿耿于怀难以喘气,觉得难过可悲,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来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好像自己一直都很卑微,常常只有在哥哥面前才能笑出来。
启然之张开手臂慢慢环住她,一只手缓缓拍着她的背。故事里,这个女孩子在很多夜里都这样难过地哭过,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她被“父亲”骂过很多次,她不反驳也不回话,只表情淡漠地听着。别的孩子家庭为什么那么幸福呢?在家里多待一秒,她都觉得是罪恶的。所以平时她尽量不在家,放学了就去各种店里兼职,第二天再回去上课。只有哥哥回来了,或是重要的节日,她才会回家。
在原本的故事里,哥哥在父亲面前总是护着妹妹的。童年里大半的关心都是哥哥给予的,所以她那么喜欢启然之,不仅因为他是优秀出众的,还因为他对她温柔细心。
际水也抱住启然之,她的头埋在他怀里。泪水濡湿了白衬衫,胸膛靠近心脏的地方,发凉。
我是来拯救你的。这次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了。
这不过是幻境里的一个故事罢了,可他还是很认真,不论是际水以何种身份经历痛苦,他都很心疼。他希望在她孤独的时候,际水是相信他、依赖他的,哪怕她不是真正的她。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出了门,际水在餐厅还有一份兼职,启然之就陪了她一同去。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店里来了不少家长陪同的孩子。际水收拾上桌客人吃完的剩菜时,启然之就帮她端着盘子。
“你看。”际水指向邻桌的一家三口,夫妻两个带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年轻漂亮的妈妈正给小女孩剥虾,爸爸笑着给妈妈递纸巾,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笑起来,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弯腰一下躺在妈妈腿上。小女孩从妈妈怀里抬起头,眨了眨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撒娇:“妈妈,学校里的同学都说他们下周会去,会去海洋馆,妈妈,你和爸爸也带我去好不好?”“好好,下周就带你去,你呀,真是,可是要在学校乖一点才好。”温柔的妈妈揉揉小女孩的脑袋,给她用纸巾轻轻擦嘴唇一圈的酱料。
际水转头冲启然之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父母疼爱,家庭幸福。对我真的好奢侈。”她把手上盘子里的剩菜倒在一个大桶里,又很认真地说道,“哥哥,你想过离开这里吗?”她有时觉得,哥哥简直不像是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他和那位“父亲”完全是两种人,那种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也许他的生母是个温柔美丽的人,是个如他一样温暖的人。而他们是不属于这样藏着无数污垢的地方的。
“际水,”启然之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定一定要考到我所在的城市,我们一起兼职上学,不要待在这里。”
原本的故事里,际水留在了这个带给她痛苦折磨的城市,一直到死去也没有听到哥哥的真挚的承诺。
际水拿着盘子的手一软,差点把汤水洒在身上,有些惊喜,微微愣了下,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笑着,两颗小虎牙在她的笑容里开了花,一跳一跳地。
......
“哥哥,我做到了啊。”际水告诉启然之她马上就可以来到他的城市,电话里,她的声音稚嫩里带着明显的激动,不时听到咯咯咯的清脆笑声。她说了很多话,从昨天吃过的晚饭到好几年前见过的流浪猫,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下来,最后平淡到悲怆,她说,“哥哥,妈妈去世了。前几天走的。”好长时间的沉默里,启然之听见微小的抽泣声。他好像能看见那个女孩子发红的眼眶,夺眶而出的泪珠如露珠一样滚落过脸颊,她一定在不停地擦眼泪,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好告诉自己她真的是坚强的。这几天,她没掉过一滴眼泪,可一听到启然之的声音,她一下就忍不住了,突然觉得很委屈。
“我好想见到你。哥哥......我......我有话对你说,我.......”还不等说完,际水又哭起来,一会儿之后,那边便挂断了电话。
际水发来短信:哥哥,最近发生很多事,我觉得我像个废物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我快撑不住了。
启然之当即回程,他要去接她离开。
在江边见到际水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齐肩,黑色光亮的发帘如美人宫闱中的丝绸帷幕,在江风里飘飘然,卷起空气中的清甜味道。个子也高了些,身材纤丽单薄,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裙,露出的纤细脚踝下是一双赤裸的双足。长裙裙摆如海浪一样摇啊摇,好像在唱着遥远的歌谣,歌谣随风漂浮到耳边,空灵绝响。不知道为什么,启然之竟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就是作为神明的际水,他一时不知是在梦里还是过往皆是梦境。
际水回头见哥哥站在远处,有些疲倦惆怅的脸上惊喜地炸开一朵笑,她奔向他,柔软的发丝在风里滑行,发尾的微微弧度是弯月的形状。她一把抱住启然之的腰,半边脸靠着他的颈窝,以前她不敢与他太过亲密接触,因为他会生气。而如今不一样,哥哥火速赶回来接她,愿意满足她的要求,她意识到她被重视着,她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求必应,她真的好幸福好幸福。
她想在温柔的风里抱着他,听岸堤上小孩子快活的嬉闹声,看夜间漆黑空中燃亮的烟花,感受到他脉搏跳动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特有的温情清新的香气。她想告诉他,她真的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