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真是孤立无援了,多么可悲。神界中唯一一个从未动摇过,站在他身边的神明,不在了。
“你们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
“不对、不对。”
明明他不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久久失神,思维变得如此迟钝,好像有什么忘掉了,为什么想不起来了.......他猛然抬眼,看见日晤站在高处,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他,好像他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汉一样,被迫接受这样施舍的目光,他心生不悦,脑袋里像炸开一般,连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一生受人敬仰,至少在过去的数万年都是如此,何需让人可怜?何况这人是自己的亲弟弟。
日初松开手,小心翼翼整理了许子临的衣领,让他能躺平,好像这样就能能让他舒适一点。他起身,刚移开一步,环绕他一圈的地底便立即升起黑雾,似一层层的黑纱叠加飘动,散发出难闻的气息。是鬼噬。灵魂碎片操控着它们。
雪夕站在天台上俯视身下一切,雪白的裙摆盘旋在膝盖上方,干净地与这浑浊的风景格格不入,长在悬崖边的白莲垂怜一心赴死去跳崖的失足人,蚂蚁垂怜神明,这世间如此多颠倒而荒唐的事,便是一一真实发生过。少女手中的灵魂碎片浮起来,隔着一枝一枝断掉的秃秃的树干,操纵着黄沙遍地中升起的鬼噬。她作为放风筝的人,职责便是控制放飞线,在暗中观察一切。
“什么意思。”日初声音本来浑厚,此刻却是沙哑的,他喉咙发涩,泛起一阵腥甜的味道。他被鬼噬团团围住,费力地抬起头。他会怕这种东西吗?
“你该向四界人民道歉,然后‘主动’退位,或许那时你还能作为普通民众活下去。”
“活下去?作为罪人被人唾骂吗?向别人俯首称臣吗?向际水?她够格吗?她敢吗?”他的声音一点点扬起,一声声顿起落下,连鬼噬都不安稳地颤了一瞬。
“是你不敢承认输给她了,不敢承认她有这样的能力。”
“不可能输给她,也不可能认错,我根本没有错!放开,让这些恶心的东西都散开!”
日初挥手握拳,气息稳重,甚至带着狂气。那些鬼噬本就惧怕神明身上的异能压迫,此刻一声怒吼,竟退开几尺,扩起一个空缺,黑灰的灵体差点散去。
雪夕皱了皱眉,手腕浮现一道红痕,她如再这样强撑下去,恐怕要被灵魂碎片反噬,这样与最高统领者僵持的时机,她以一个小辈的身份,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初正汇聚他所有的异能,几乎到了要自毁的前刻,她感受到来自强大神明异能的冲击,心中闪过一个猜测。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灵魂碎片便剧烈地抖了一下,落在她手心。
日初这样“预支”体内全部异能,对身体消耗极大,他挥开鬼噬,那些邪恶脏乱的东西钻进地底,一溜烟不见了,有几只在外面的鬼噬则受他几掌,灰飞烟灭。
他怎么可能低头。
际水见他挣开束缚,便转身跃上身后树枝堆积的高处,手心生出一道绿影,不停旋转,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只要日初再往前走几步,她便会幻化出一把弓箭,对准他的心脏射去。这种程度的武器不足以让日初这样的父神形神毁灭,但能废掉他的神力,让他没有攻击他们的力气。这是日初曾教给她的幻术,那时她没有能力使出这样的技法,如今足够强大,却要用在他身上,多么好笑。
日初神色平静,他边走边挥了挥身上的灰尘,沾上的血迹却是挥不掉,鬼噬的气息也残留着。际水心脏砰砰直跳,浑身血液变得沸腾,日初踩过泥土的脚步声一阵阵踏进她耳蜗,踏进她的大脑,她听见被横沙遍野隔离之外群众的呼吸声、焦急等待的抱怨声,听见高处少女的一声哀叹,听见树枝中一只蝴蝶的展翅声,那么生动,又那么令她心情复杂。日初朝她的方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她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日晤,日初日晤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日晤张口说了什么?明明她的听力那么灵敏,却只能看见他的嘴型,是在说什么......
她见日晤蹙眉,嘴角往下撇了撇,她捕捉到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忽觉他的气质中透着浓烈的孤独感,一瞬间的慌张在他脸上漫开。际水握紧了手上的绿色弓箭,冷着眸子指向日初的方向。日初倏忽掉转方向,扑向侧方,身体差点覆在地表的缝隙上,她一下射了空,再抬手时,便发觉日初以极快的速度拔出一把剑,尚染着鲜血的利剑,被岩浆烘烤,变得如那液体一般滚烫。她的弓箭对准他的胸口,闭上一只眼睛,对上日初的视线时,她一下子僵住了,五雷轰顶般不知所措,他在做什么?
日初的手被剑柄烫得发出滋滋响声,变得通红,他至始至终没有皱过眉,毫不犹豫地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在她的注目下,在她惶恐不安的猜想中,直接刺下去。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嘴角挂着久远情绪的笑,也许,他解脱了,数万年前日晤是对的,结束自己性命的那刻是多么轻松,这是他忙碌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际水见他面向日晤的方向,轻轻微笑,仅以谈笑的轻松口气说道:“从前你用这把剑自刎,而数万年后的今天,我也用它结束自己的性命,说真的,感觉一切都释然了。这世间是好是坏,是非得失付闲人,是否有人需要我,是否还记挂着我,都不重要了,都与我无关了。”
白曳剑?日晤用白曳剑自刎,因为那本来就是日晤的剑,后来日初把它送给了际水,也算一个寄托,如果她拥有日晤一缕魂识,也算得物归原主吧,尽管他无比清楚际水和日晤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日初仰躺在地上,咳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来,他笑着,身旁的裂缝中热气扑在他脸上,他的脸苍白后泛起红光。地面忽的又摇动起来,岩浆快要漫出地表,缝隙慢慢变大,日初长笑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翻身,滚进缝隙的岩浆,连同白曳剑都被这腾起的红光吞噬,那缝隙像极了深渊巨口,或许恶魔来到人间,带走不属于这世界一切不合理的东西。火舌吞没了日初,他消失在岩浆中,消失在际水的眼中。
从地下涌出咕噜噜的响声,似乎嗷嗷待哺的雏鹰终于吃饱,合上鸟喙,于是连那缝隙都合上了,岩浆又流回地底深处,和那些肮脏肮脏的鬼噬一起被藏匿起来。这是星启学院的秘密,是她不知道的秘密。
手中的弓箭噼啪一声断开了,她跌在地上。
日初......自尽了。
“怎么回事?”众神还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北王镇主的铃铛忽的掉在地上,破碎了,叮当一声响,像一声悲戚的钟鸣。
“结束了。”北王镇主呆呆地望着际水的方向,地面蒸腾着水雾,尚冒着快要消散的热气,日初大人的气息如微光一样,黑夜降临时便会无影无踪,而新一轮白昼来临之时,也无法寻觅到了。
明明是白昼,星启学院的上空飘落了雨,这雨带着荷叶的清香,扑灭一切不安的、仓皇的、恐惧的情绪。雪夕抬头,雨打在她红扑扑的脸上,淋在她的裙摆上,它们浇灌着星启学院快要枯死的野花,冲走泥泞的噩梦。
这雨下了很久,从星启学院蔓延到神界、妖界、鬼界、人界。浩浩荡荡的人群四散,A班的学生们充当自愿者的角色,于四界中安抚所有恐惧中的普通人,他们能够独当一面,是她优秀的学生。
际水记得日晤站在那场大雨里许久许久,连脚边纵横的断枝里长出一朵紫色的小花,他都没有离去。她也站在那片阴影里,启然之为她撑着伞,她总觉得眼前的水雾越来越重,重得她要看不清日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所思索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灵魂碎片在这场持久的雨中失去了异能,他们把它埋在一棵长势良好的野花旁。不论风吹雨淋,或是世事变迁,它们都不过只是一堆肥料,无用的废石而已。
这场大雨冲洗掉污浊的臭味,洗净被鬼噬舔舐过的街道和巷角,孩子们的恶疾不药而愈,只是暂时忘掉了病痛昏迷中梦里的所有记忆,他们依旧那么健康,那么充满活力。
似乎一切都要步入正轨。
人们那么健忘。恢复经济才是当务之急,他们更关注自己的生活,关注与己相关的利益。
筱成冰找到她,或许新上任的统领者会考虑她的请求。神界对于人界的管理和克扣应放松一些,神界所制定的不合理的制度也需要修改,她发起叛乱的目的很单纯,她希望神界给普通民众更多空间,她必须争取她的利益,寻求她的自由。或许她意识到自己偏激之处,她也不过星启学院A班学生的年纪,可她好像考虑得更多。
神该是尊重四界人民,他们彼此都需要妥协,和平才是现世最珍贵的东西。
瘟疫、恐怖袭击、战乱、屠杀都是噩梦情景,身体健康、平安顺遂多么可贵。恐惧自己或许突然死去,因各种不必要的原因,人民在煎熬中度过好长一段日子。他们不该是争端暴乱的牺牲品,任何不合理的抗议和暴乱都应该被抵制。
际水给星启学院的学生放了很长的假。明明在这场混乱的对峙中她是优胜的一方,可她并没有觉得开心,反倒是心口想堵住了一样,雨后的霉味让她觉得莫名失落,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少了点什么。
明明她赢了,她却没有欣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