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到你,没想到......我还能醒来。”
“你......”
“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必说了。你有想过我愿意醒来吗?我愿意以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代价复活吗?以前我以为你会是一个称职爱民的神,于是我毫无留念也无担忧之意,因为你做得够好,而我已经失去自我价值了。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确实无法接受,也不要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错了就是错了。”
“......是......”
“哥哥。”日晤轻轻叹息,脚底踩着的落叶发出断裂的响声。风沙已然平静,他的衣袍白得反光。他的叹息在陡然寂静的长空变得格外绵长,格外令人心颤。日初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手指勾了勾衣角,不经意间扫落黑色西装上一片灰尘,表现得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聚会,要去接见一个万分重视的老朋友,如此忐忑、如此期待而紧张。
“我......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不必再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了,是没想过会这样,还是没想过会计划失败?让我复活为了什么?变成你的傀儡?际水那个孩子呢?也一并如此?”
“她和你说了什么?”
“需要她说?你所做之事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吗?你......让我很失望。我以为我们再次相遇时我会很愤怒,我会暴怒着盘问你一切,列举你的屠杀的罪行、你的欺骗、诬陷、嫉妒,你做过的所有有违天道、暴虐无道之事都让我心寒,可今天见到你,一看见你,我似乎也没那么生气,我只是失望,对你失望了而已。”
“为什么?因为南王镇主?因为你觉得她受到了伤害?为什么你宁愿站在她那边,也不愿意相信我?明明你和她认识没多久,她不过只是,只是拥有你的一缕魂识而已,那算不了什么,明明你是我的弟弟,你应该和我更亲近才对,她背叛我,为什么你也要......”
“不要转移话题,这和她关系大吗?你养大的孩子,如今幼稚地要嫉妒她?”
“可是,你知道的,神界不该她来接管,她不过我的棋子,我复活你,是觉得,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来替我管理这四界。我心里从来没把她当作继任者,我希望你回来,仅此而已。弟弟,她不过棋子,她算不得什么,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胜任最高统领者的职位。”
日初看好青年时期的际水,把她作为下一任继任者培养,并不代表要把这个众人垂涎的位置拱手让人,他没有说谎,从一开始,际水的存在只是为了复活日晤而已。际水的眼睛和日晤那么相似,他只不过把对日晤的期望和关怀施舍一点给她,他只不过把际水当成日晤的影子。
日初余光扫了一眼树枝上一直注视着他的际水,轻笑着摇头,他的表情不太自然,眼中显出可怖而阴森的光芒。际水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中的树枝被折断,咔嚓的声响打断了两位神明的谈话。
“是南王镇主分走你的情感了吗?弟弟,你现在这么冷漠无情,也不顾及旧情,真是很让哥哥伤心。只要,只要她死了,她分走的那缕魂识就会回到你的身体里的吧?你就会恢复以前的样子对不对?就会变回那个崇拜我、听话、不起纷争、永远信任我的日晤大人。”
“你——”日晤还未来得及反驳他。眼前人便转身闪开,对着槐树轻蔑地冷哼一声。日初表情狰狞扭曲,他伸手推开异能,打在际水的方向,一时碎叶从地上升起,整棵槐树从中裂开,在空中划过一道模糊的树影,便轰然倒塌,荡起一阵突然炸开的灰尘。际水在他抬手的瞬间便从树上翻过去,躲过尖利强劲异能的攻击,可还是被推开数尺远,发尾几片头发被割断,被卷进灰尘里,杂乱飞舞着。
日初的动作极快,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所处的方向,这一击一击毫不留情,皆是朝着际水的方向,招招致命。际水虽五觉灵敏,而此刻碎叶灰尘混杂如同粘稠的一锅粥,她处在其间难以呼吸,窒息感让她暂时封闭嗅觉,而眼前黄沙乱世又蒙蔽她的视线,一时仿佛身处另一个没有活人的隔离空间。她只能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勉强辨出日初的方向,才躲过了好几次异能攻击。
许子临身上带伤,见日初与际水周旋,也欲上前助力他。启然之早有预知,早拿过缚神绳,捆住许子临的胳膊,按住他的肩膀。北王镇主也与众神打斗,一时无法脱身。只是日晤在这腾起烟雾碎石中不知去向,从启然之的方向只能看见际水隐隐约约挥出的白曳剑剑刃闪着寒光,却不知剑落在哪个方向。
日初原是幻术技能擅长于“创造”,本被切割完整的细小树叶聚集,化作长绳利剑,化作细长的箭头和毒针,密密麻麻混在龙卷风一般的强大气流中,其间之人简直无处可逃。
日初当真是疯了,要致人死地,每一招都出了死手。
际水眼前天旋地转,衬衫衣袖已被风割破,衣领上染了树叶汁液,蓝幽幽晕开一片,触及她颈子上的皮肤,似是毒汁,散发着浓浓的刺鼻气味,熏得她头昏脑涨,五觉混乱,差点被一柄虚幻的长剑绊倒。日初即便神力衰微,幻术使用不过七成力,也足够困住际水,他能长久担任神界最高职位,本就超出众神许多,落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际水,我养大你,你也该回报我了。”际水眯着眼,背后闪过一道黑影,白曳剑正挡着快要触及她眼睛的一支带着毒汁的长箭,她的背后又被日初刺了一道,白衬衫上溅了血,和诡异幽蓝的汁液混在一起,血腥味一时盖住类似橡胶的臭味,她差点吐出来。
际水咬牙站定,挥开眼前的利箭头,她抓起箭柄,朝身后刺去,却落了空,白曳剑感应到她的动作,直插右侧,划伤了日初的下巴。“有点意思。”她听见这熟悉的男声,又补上一剑,那影子却瞬间消失了。去哪里了?她正想着,观察身边一切,忽然从天而降一声雷响,地面震动的剧烈幅度要把她掀倒,惊雷如同星石陨落,直直砸下,顷刻间地面一道裂痕爆开,裂缝蔓延了半个学校的长度,足足有一个拳头宽,里面滚起的岩浆驱散浮于上空的寒气,空气变得灼热起来。
龙卷风在这阵雷声中消失,眼前遮挡她视线的杂物落下,她一下看清了日初的位置。
日初面向她,手心托起一束红色的光,宛如熊熊烈火,照亮他半边脸,映出一大片红痕,摇摇曳曳。日初投掷那枚炸弹般的气流体,速度极快,眼花缭乱中际水被人拦腰带开,气流体从她耳边擦过,肩上被磨出红痕。日晤刚把她放下,日初便发疯一般朝她扑来。日晤握住际水的手,穿过她手指勾出白曳剑,剑刃朝外,一掌推向日初。
白曳剑刺入神明的胸口。
艳红的血溅在际水的脸上,溅在日晤本干净明亮的白衫上,红色突兀得让人难以呼吸,神的血液有似有似无的香气,或是大雾中的雪松冷香,或是玫瑰冷艳香气,或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神明特有的味道.......而此刻却是让人如蚁噬骨般坐立不安,这味道在空中弥漫,无端生出凄凉之意。
“许子临!子临!”日初跌在地上,许子临也跌在他怀里。许子临的西装被血浸湿,他的眼镜滚落在杂草碎叶之中,镜片碎了,玻璃扎在泥土中,在白光下反射一些璀璨明亮的颜色。他从哪里冲过来,替日初挡下这剑的?贯穿许子临胸口的白曳剑被日初拔出,甩出几米远,刚好插入地上巨大缝隙的内壁,岩浆就从剑身一面流过,被高温烘烤,被神明惩罚。
许子临的睫毛被血液濡湿,睫毛湿哒哒的,增加了眼皮的重量,连睁开眼睛都费劲啊。他从神界过来时被一些中阶神明纠缠,便消耗了一部分神力,又在星启学院受了伤,而今异能不如以前,挣开启然之便精疲力竭,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日初大人挡这一剑。
他这么注重形象的神明,现在濒死却是衣衫不整,连西装都有皱痕和划口,他试图用幻术修复西装胸口处的窟窿,可连抬手都无力,异能也消耗殆尽,现在不过一个废物,没有神力的废物。
黏糊糊的血流进脖子,他忽然有点理解人偶被他掐住脖子时不服气的神情,或许人偶的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他记忆里的景象都经由他处理过,被他刻意解释成不服气。不过他本身感受的投射而已。
这血预示着什么,他心里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现在这么狼狈的样子,在众神面前,结局要那么仓促不堪......可惜不能再为日初大人做事,以命挡的那剑,也算报恩。
他断断续续想着,脸上触感也慢慢淡了。日初轻轻拍打他的脸,他很想说话,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声音,像哑了一般。他会被报应的,他给了际水的那一剑,被她还回来,也算有始有终。真讽刺......许子临浑身瘫软,似乎骨头都变得一触即碎,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日初大人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听来却那么遥远。
从日初大人捡回他,把他留在身边一直委他以重任起,他就想,这样的恩情,即便最后以命相报也值了。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只是他希望,他希望日初大人的愿望也能实现......
他好像看见日初大人眼里闪过泪光,原来神明肉身将毁,魂灵散去之时,便会出现幻觉吗?
对不起,日初大人。
他听见日初大人的声音越来越遥远,直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