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忘了在神界时候发生了什么,一醒来根本没有记忆,就好像做了一个可以随时忘记的梦,很普通平常的梦而已。”客立堇帮着打扫混战后的残局,扶起一把把坏掉的椅子,“椅子好像坏掉了,买新的吧,我给我家里打个电话,他们很快就能送来。”
际水靠在窗边,深色窗帘遮住了她半边脸,借着还算明亮的阳光,正翻看一本泛黄的日记,指腹擦过的每一页纸张都那么苍老,翻页的声音那么像垂死之际的低吟。
“早就翻篇了。客立堇。”
“嗯?怎么啦际水姐姐?”他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卷发随着歪头的动作弹了弹。
“我不会再在星启学院任教了,你清楚这一点吧?此后由启然之来带你们。”
“啊......”客立堇半晌没说话,他望着际水的方向好久,才缓缓开口,“是要回神界了吧,也对,南王镇主大人应该回到本来的位置。我还妄想一切和以前一样,想想这场混乱持续时间真的太久,变天之后的天晴,洗刷污秽,世界该是重构了。”
“你很难过?”际水翻页的手停下来,顿在日记上空,她盯着某一页,里面的内容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可能是遗憾,或者感慨。我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们班主任肯定是个大人物,倒没细想,最后竟被告知是南王镇主,高阶神明,诚惶诚恐。资料上说你是妖族佼佼者,我觉得不简单,不真实,没想过真相这么离谱。不过这也不算刻意隐瞒,有隐情而已,可是把我吓一跳。”
“是啊......”际水朝窗外看去,那楼下一大片槐树在混战的狂风中尽数倒塌,残枝断叶已被人清走了,只余一些光秃秃的树桩立在广阔的土地上,尖锐不平的截面彷如猛兽伸出利爪,正等着不幸落入的可怜人,显得如此狰狞可怖。“以后这片空地就种梅子树吧。”
“好,就种梅子树。”客立堇重复了好几遍,终于抬起头,“我会带着星启学院恢复平常,让一切走上正轨,请您放心,统领者大人。”
际水惊讶地回头看他,客立堇明明还是个带笑的明媚少年,却好像一夜之间成长许多,他如今生分的称呼,也是表达尊重,以示自身稳重靠谱,让际水放心而已。宛如成年人之间可有可无的客套话,他们不是师长相称,也不是朋友相闻,她没法再说出诙谐幽默的句子,也难以跨越巨大的鸿沟回到从前。他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这距离从一开始就存在。
这片园林改种梅子树吧,一切都翻篇了。
她不无遗憾地想着,这片梅子树林到底为谁种起来的呢。
际水摸黑进到密室,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这里灯坏了,她懒得去换,她视力足够好,开灯只是在星启学院养成的习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液体在瓶壁摇晃的水声,杯底撞击木桌的响声,在昏暗寂寥的环境下格外清晰。她无奈摇摇头,从指间燃起一点淡蓝色的火焰,整个密闭的空间瞬间亮堂起来,她的脚边躺着一个空酒瓶,还有几只酒瓶倒在靠墙壁的角落里。
她推开半掩着的门,日晤正端着杯子仰起头,里面清澈的液体被一饮而尽,他的手僵在空中,感受到目光注视,尴尬地对着际水笑了一笑。日晤的样貌还似年轻男人,他干净俊美的脸上晕开一层殷红,眼尾也泛着红,显得有些凄楚可怜。
“果酒不醉人,这些酒对神没什么用。”际水提醒道。
“对,”日晤举起空酒杯对际水做了敬酒的动作,又放下来给自己满上酒。“所以我带了很多很多不同种类的酒,想试一试有没有能让我体验到醉意的,说真的,都没你酿的梅子酒好喝,我怕以后都喝不到了,心里挂念,就自己跑来了。本来想不告而别,没想你这时回来,还被撞见偷喝酒,真是脸上挂不住啊。”日晤眯着一只眼睛淡淡笑着,一句一句的话里满是梅子酒香。
“要是喜欢可以多带走几瓶。”
“带不走,带不走。”
“为什么喜欢又不带走一点呢,如果你愿意回来,星启学院永远欢迎你。”
“星启学院怎么可能欢迎我.......我待在这里,会想起那些丧生的神明,想起这地底的罪孽,这里埋葬我的至亲,而我无法接受他,无法原谅他。哥哥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夺走了多少人的幸福,我在这里,会愧疚,会自责,会痛苦。”日晤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来,攀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酒瓶,抚摸上面凸起的纹样。“我其实没有那么恨他,毕竟他是我哥哥,他没有伤害过我。”
日晤抿着酒沉思,他盯着酒杯中清透的酒水,一只手又轻轻敲着桌子。“我很喜欢青梅,酸的,甜的,我喜欢。那时候神界有棵梅子树,没多久就死了,神力也无法供养它活过来。不过不重要了,似乎梅子酒更好喝一点。我不想回去神界,也不想待在星启学院。”
“那.......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四海为家吧。”
日晤失去了神力,现在不过只是能够勉强使用一点幻术,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他这些苟活的日子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他良心不安,活着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呢?他本该死了。
后来有神明告诉际水,知介花园那棵活了数万年的梅子树是日初种下的。他一直期盼弟弟有一天能醒来,弟弟或许会喜欢这棵梅子树,等到它结了一树又一树的青梅,被际水捡去酿了一坛又一坛的梅子酒,弟弟都没再回来看一眼。日晤永远都不会知道在神界的某个角落,有棵梅子树见证他的思念与内心的挣扎,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记忆中的故人归。
日晤长眠于一个幽静美丽的小山村,他躺在一片紫色的野花丛中,山中蝴蝶的翅膀像一朵朵烟花,在他眼前绽放,跌落在他怀里,连结束都浪漫得不可思议。
这世界万物会替他继续浪漫下去,而他会变成世间一缕风,一股清泉,或者是一朵花、一棵草。
星启学院被彻彻底底翻新了一道,际水把这里全权交给启然之管理。她作为新上任的最高统领者,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去处理。她向来随性、爱自由,此刻却要作为管理者去制定新的规则,对弱势群体施以援手,保障民众的合理利益。雪夕那时说的话成真了,她确实是最高统领者的第一神选,是她妄自菲薄,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这个职位。控制灵魂碎片的少女实际上偶尔能看见未来的画面,她见到际水的第一眼,便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和使命感,少女心想,她一定要见到这位神明。
曾经幻想中的四界阶级规则大改的场面终于没有成真,人们也无力去掀起新一轮的暴乱和号召,劫后余生,他们对于幸福的认知与自身平安健康的关系更加紧密。
星启学院混战前夕,人们一开始期盼人间邪祟的作乱能被及时管控,可日初迟迟不出手,引起民愤。为了避免被邪祟攻击,他们被迫闭门不出,战战兢兢十来日,缺水缺粮,全城断电,信号也完全断掉,无法获悉混战中的任何消息,也无法确认远在他乡的亲人的安全。没有新闻,无法取得外界联系,他们只靠自己的推测估算获救的日期,把星象和天空云色的变化看成战事的讯息。慢慢地、观察到天色越来越阴沉,他们的心也慢慢沉下去。这些煎熬的日子里,他们的心境较之以前完全不同,由失望变为绝望,而后在绝望中终于等来了南王镇主胜利的消息。
他们在恐慌中日日夜夜祭拜战神,每天都盼望神明来解救他们,差点精神崩溃。
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想管了,只希望一切回到正轨,无论谁是最高统领者都没关系,眼下只要能保证他们平安,就足够了。
“际水。”启然之仍一身黑衣,他似乎酷爱人族中年轻男孩的装扮,这样很像猫,黑色的猫。
际水正收起一架架的人偶,它们被小心放置在木箱中,柔软的棉花垫在木箱的内壁,在人偶中印出凹陷。际水抬头笑了笑,“怎么了?今天来得这么晚。”
“刚完善学院领导层的管理机制,更换筛选了领导人员,从前与许子临有关系的人都换下来了,费了些时间。”
“这样啊......”她一阵沉默。日初和许子临仿佛成为她心底的禁忌,她不介意民众谈论他们,但也难以接受他们成为民间故事编本里的绝对反派和超级恶人,受人鄙视。至少,许子临和日初在伪装真情实感方面是真正的高手,他们曾经骗她心甘情愿为日初卖命,她偶尔想,也许那些童年记忆里一个个温情的瞬间,有的是真实存在的,与日晤无关,与权势利益无关。
是对于她的,是当时一个倔强乖巧的孩子的,正如那些为她特意寻来的苦味巧克力一样,藏着一份真心,也许他们真的爱过她,以师长的身份,以家长的身份。
“那个孩子如何了?”际水问道。
“孩子?”
“其文的妹妹。”
“被其乐带走了。我告诉过其乐我所知道的有关其文的所有信息,包括他做过的事和他最后的遗愿。听完我的话,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可能她和其文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了。不过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其文本来就是戴罪之身,舍身献祭也算将功抵罪。这算起来,大概也是他最好的结局,至少不会被万人唾弃,落得一个极坏的名声。”
“论及情感到底是复杂的。”际水感慨,继续整理木箱里的人偶。启然之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纤长的手指上还留着一些淡淡的伤痕,不知何时留下。
“际水,这些人偶坏掉了。”
“对,看着怪可惜的。混战的时候不是为了稳住神界中几个反对我的神明,让它们代我去谈判吗?结果在争执中受到攻击,内里受损,后来收回来就坏掉了。你会心疼吗?耗费这么多心力制作的。”
“不会。你好好的就够了。”
“是啊。”际水笑了笑,关上木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你今天真像一只贴心的猫,温驯又理性。不如成为我的猫怎么样?往后多关照。”
启然之同样笑了,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道:“往后多关照,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