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灵魂碎片还在我手上,您大概还不完全了解它。只是可惜那个可怜的孩子为你卖命,强行催醒碎片异能放出鬼噬,让这碎片暂时像废铁一般。”际水望了一眼天台,“大概你忘了日晤大人与我同行。”
许子临按着胸口,也看向天台,眼里扬起一丝轻蔑和嘲讽,“他倒像个缩头乌龟,到现在还躲在小辈身后。”
“那日初呢?不也不敢正面迎战吗?他在害怕什么?”
“你——”
际水转身跳上身后一棵槐树上,站在粗壮的树枝上,那脚下树枝带起的树叶剧烈摇动,抖落烟雾般的灰尘,在她脚下围成一圈云层般的烟灰圈,而后散去。利落的短发在风中被吹起,她的眼睛明亮,似有势在必得的自信感。她轻轻一笑,对着粉刷万物的白光扬起眉毛,拍了拍手,“来了。”
神界派人来了?
那白光中接二连三走出一些或华服或便服着身的神明,皆是踏着云雾翩翩而来,周身环绕从容不迫的气度。
驻扎的人群尚在讨论南王镇主的掉包之计,又见得神界地带中众神而来,那样貌穿着,真真是精雕细琢似的好模样,比之民间那些粗糙的雕像真不知美丽上百倍,在朦胧中更添了几分风韵和仙气,真似梦中人,哪里是世间真实存在的?
先前单单见北王镇主和那位似乎身份极高的神明,也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而众神接连走来,各是装扮长相截然不同,却都有神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疏离感,人群一时噤声,没人敢说话了。
走在众神前面的是依疏和襄瑜。
许子临脸色阴沉,北王镇主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之景,连身上的战服都有了一些滑稽可笑的眼光飘落,现在倒变成她孤立无援了?她不会临阵倒戈,她无法叛离神界,或者说,仅仅是无法叛离日初大人,这对她来说别无选择,因而做不到像眼前那些神一样洒脱、无所畏惧。她当然害怕,她害怕日初大人会输。
“子临大人,北王镇主大人。”依疏礼貌性微笑,就像在神界时一样。“想要星启学院所在的学生和人民被祭供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只要我们站在这里,你所期望的都不会发生。”
“你们.......是放弃神明的身份了?是要和那些小辈和那些愚民同一战线了?”
“不是我们放弃神界,是日初大人放弃我们。大家一致认为,如若神界仍在大人的管理下,难保大人不会横施淫威,滥用职权,滥杀无辜啊,那这样下来不仅神界乱套,恐怕四界都会乱套的吧。”
“荒唐。”许子临冷笑一声,额上却是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众神里不少是高阶神明,往日和他交往密切的占了多数,他们平日看着都是认真工作、从不抱怨的高职管理者,什么时候起了叛离的心思?那和眼下这些愚蠢反抗的民众有什么区别?
“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日初大人?他恐怕自身难保了吧?神力衰微,本来就难以胜任最高统领者的职位,如今所做罪行被一一扒出,他便直接在众人面前坦白了,这时候倒是露出真面目了,可他曾经对待民众情真意切,才逾几年,怎么全不一样了呢。他现在哪里管得着星启学院如何,自己都......”襄瑜确实憎恨日初滥杀无辜,专断独行,可日初对神界乃至四界做出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如果因为他作恶多端而抹去他所有的价值,也谈不上公正,说到底日初也算不上完全十恶不赦之人。
“你们这是,要让日初大人离职?”
“不仅是日初大人,还有北王镇主,还有你,子临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你点头,众神便与你们和解,只要你们不再干涉神界之事,远离神界。”
“不可能!”
许子临恼羞成怒,紧握碎木锁向襄瑜劈去,依疏眼疾手快,截下凶狠的武器。许子临神力大不如前,连依疏都能抓住碎木锁而被不反噬。他只觉一块淤血堵在心口,想吐吐不出,于是一阵阵干呕。
“子临大人,你不会忘了,神是如何保持神力的吧?如今民众都不信任这位名义上的最高统领者了,他所得供奉越来越少,加上自己身体原因,神力也消减了不少。你与他一道受人供奉,而民众抗议,抵制日初大人,你受其波及,异能变弱,自然会力不从心,比不得从前那样呼风唤雨。”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摇尾乞怜,恳求你们原谅?或当阶下囚,任人折辱?”
“人民无法接受一个满身血迹、恶迹斑斑的神明最为统领者,日初他违天道而行,注定要遭受自然惩罚,被剥夺神籍,即便他是父神——也不能胡作非为。他做错了事,你到现在都不承认。”
“何时轮得到你们评判我?”一个沉重冷静的声音在许子临身后响起,极富威慑力。众神愣住,还未说出口的话被咽进肚子里,被刻意遗忘。
是日初。
众神虽自信胜券在握,只等许子临妥协,但到底数万年众神作为神明管理四界,忙碌之时,常常受人差遣,遵守职权规则,已经对最高统领者的声音有条件反射般地听从,过于敏感。此时听闻曾极有威严的音色,心中一惊,莫名的紧张感瞬间爆发,弥漫在空气中,又很快归于平静。
许子临心中欣喜,又有些悲伤。他不知道这场闹剧何时收场,到底还是不死不休。不论日初做出何种选择,他都尊重他的决定。
“日初大人,您来了。”许子临嘴角扬起一丝倦怠的弧度,只轻轻歪了歪,又站得笔直。
日初抬眼凝望际水,那一眼包含太多情绪,不安、自责、愤怒、失望充斥眼底,他细细打量的眼神让际水觉得冒犯,自从她得知日初养大她不过是利用她、要让她成为祭品之后,日初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让她感到恶寒和屈辱,这种不适感一直到他移开视线后依旧存在,连接着纠缠她万年的噩梦,重新挤进她的记忆,不过一种害人不浅的恶疾,让她持久痛不欲生。
际水抬手扶住支在她头顶的树枝,气定神闲站在高处,巡视整个学院最热闹的地方,仅像个局外人。
脚下的树枝开始摇动,树叶发疯一般四处乱撞,飞扬上来割着她裸露的肌肤,骤起狂风中她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树下那个男人在笑,笑得满是酸涩,她脑海突然闪过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孩时,日初拳头里握住几颗小小的粉红色糖果,他推开际水掌心,小心翼翼把草莓味糖果放在她手里,那时她抬头,正好撞见他一个笑,这个笑那么苦涩那么久远,现在想来,或许他那时只是思念故人,心中无奈,情不自禁。
她不过被日初当成日晤的影子,她怎么能不知道,日晤喜欢甜食。
际水衬衫的下摆被风撩起,腹部劲瘦的肌肉上留存着几道浅浅的疤痕,她是神,她可以自愈,可她不愿,她想要时刻记起每一场战事,战神时期她受过的伤被刀疤一一记录,她摸上疤痕的纹路走向,过往便像电影一样被展映。承受的伤痛本在分内,证明自己的价值是本应有的职责,因为她是神,她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而现在,这些伤痕变成了可以被他人取笑挖苦的把柄,时时提醒她为日初拼过命,为他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役。
“起风了。怎么回事?”有人大喊,不知是学生还是某位神明。
“好大的风啊,这真是,嘴里都要进沙子了,诶,启然之,你看什么呢?这么大风沙,你能看清南王镇主?别担心她了好吧,南王镇主厉害着呢,谁都伤不了她,别瞎操心了,看着人群不要走散。唉!你们别挤,都坐下,坐下,站不稳了都!你们别给人添乱啊!”成冰自顾自说着,不停眨着眼睛,试图把里面的沙粒眨出来,几次未果。
“灵魂碎片......”启然之魂不守舍地望着风沙之外的遥远景象,抬头望见天际白光越来越微弱。
“你说什么?”成冰话音未落,睁开眼睛,启然之便不见了。
天台上有人叹息,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身边站着一个少女,少女怀抱着木匣,木匣中红绒布上呈放着几颗碎石,正闪着幽幽的冷光,忽明忽灭,像极了暗夜中鬼魅的眼睛,舔着长舌物色新的猎物。
白衣人跨步跳下天台,宽大的衣袖在空中飞舞,跌落高楼宛如断翅白蝶。耳边是呼呼风声,仅仅几秒恍如过了半个时辰。
际水盯着这抹落下的白影停在树下,展翅的白蝶收起衣袖。
“日初,我回来了。”这声音很轻很淡,如水落湖泊,实在不合时宜。
“日晤......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