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望着窗外的杨柳依依。
这个时节,晋王宫该是万卉敷繁,群枝吐艳。
当年他王姐穆姬出嫁,也是这个时候。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而他的姐夫便是称霸西戎的秦穆公。
整个王宫都洋溢着喜气。各国送贺礼的使者络绎不绝。
秦晋联姻,对各国诸侯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秦国的迎亲队伍更是声势浩大。
而最让他惊奇的是秦国使臣怀里抱着一个精致无双的小娃娃,一双明眸如能照亮整个黑夜。只是那双眼睛总有雾气,她的眼角边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使臣说这是秦国的小公主。小公主母亲刚逝,她心情不好,秦王特许她跟着迎亲队伍,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然后,整个晋王宫都沸腾起来。
公主迎亲,那可是所有诸侯国未有先例,可见秦王对这个女儿溺爱到了极点。
秦国公主像被众星拱月,连威严无比的晋王都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亲昵得就像是他的女儿。
只是小公主极爱掉眼泪,任谁都没有办法。
那一天晚上,晋国的三位王子在凉亭中月下畅饮。小公主突然闯了进来,一班侍女跟在她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看到他们都跪了下来,惟有小公主把眼睛睁得很大的,定定望着他们。
“什么事?”他责问侍女。
为首一个说得断断续续:“公主……公主不肯休息,硬是要……跑出来。”
重耳端下身子,与公主平视,一脸亲和,柔声说:“不要淘气,来,让我抱抱。”他把她抱在手里,可小公主手脚乱踢,嚷着:“不要,不要,放我下去……”她捶着他的肩膀,重耳只好把她放下来。
这个公主果然不一般,连一向冷淡深沉的夷吾都露出温柔的神色。他站了起来,公主见他向自己靠近,竟放声哭了起来。
夷吾深拢眉头望向他,疑惑道:“我长得有那么恐怖吗?”
他忍着笑意,摆手说:“不,不……可能要等她再长十岁,才会欣赏你的俊颜。”这么一说,连重耳都笑了起来。
渐渐地,哭声小了,只见公主是盯着他看,正确来说,是盯着他腰际挂着的玉带钩。而且她还主动走向他。
看着她会发光的眼睛,他拿起龙纹玉在她面前晃,说道:“你喜欢吗?”她很用力地点头,头上的两支发簪玉坠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把她抱坐在腿上,说着:“可以给你玩,但你要乖乖呆着,不准哭知道吗?”她拿着他的龙纹玉,细细抚着上面的纹理,很合作地应允:“知道了。”
淡淡乌云掩月,夜晚春风舒展颜。
她玩弄着玉石。他们都把声音放轻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那一夜,她在他怀里睡着了。
至此,小公主喜欢在他身边待着。那个彰显身份的龙纹玉带钩,他从不留意它长什么模样,而如今他庆幸自己有这么一块好看的玉。
直到迎亲队伍要回国,公主的眼泪一再落下。
十五岁的他,便已经知道心疼的滋味。
他想把玉留在她身边,但太子的玉不能随便送人。把小公主留在身边,这个想法更是荒唐。
他们走后,郭偃便对晋王说:“这个秦国公主是辅君兴国之命。她的未来必定是侍奉帝王左右。”
“你是说,只有真正的帝王才能得到她。” 晋王扶着下巴沉思道:“怪不得秦王这般宝贝她。”
“得到江山便能得到美人,你说寡人那个儿子会有这样的命格?”
“臣资质有限,未能洞悉天机。”
一席话,他无意中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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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已过,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年他哄过她睡觉。秦王如此纵容她,现在的她恐怕任性不减当年。
身后的杜太傅依然躬身站着。
申生说到:“这些年,太傅辛苦了。”他往暖炕上添了柴木,火苗渐旺,蓝烟渐浓。
太傅闻言立刻跪下:“臣愚昧,未能替殿下分忧。”望着他孤漠的背影,他也知道太子努力做好本分,却像是和自己的心背离,无法开怀,却又不知为谁执着。
申生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太子这个位置坐起来不容易,大家的眼睛都在盯着它,努力地想怎么谋求自己最大的利益,我……确实很讨厌!”
“殿下……”
“但是我会做得很好,连父王都没理由废立我。”他喃喃道:“我一定会是晋国未来的王,一定是!”
申生捏着手心那块玉,手指一遍一遍细腻地滑过上面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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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蒲城。
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
油灯之下,重耳手中那封竹简书信有些沉重。
远处不时传来叮叮的敲砖声。
侍臣介之推往他的兽面青铜觥杯里倒上一杯清茶,说道:“二公子,城墙加固的工程已快完毕,公子可以放心回绛城。”
他摇首道:“你不明白。”
“公子是担心大王因为当年的事,对你心存芥蒂。”亦臣亦友的介之推对重耳说话从不顾忌礼节,“还是……公子怕面对骊夫人?”
思绪如狂潮涌入,努力去模糊那张娇颜,可那双怨怼的眼睛时时闯进他的梦里。
望着桌子上那杯茶,犹记得父王立新夫人那一天,他也是举着一杯酒上前道贺。她也把酒杯举起与他碰杯,朱唇微启:“多谢二公子!”
那一天父王很高兴,脸被酒气熏得红润,骊姬把他扶进寝宫。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醉倒,惟有他独自清醒。
也是唯一一次,他走进大牢,冒犯上之罪,把郭偃放走。他虽不相信卜神问鬼之说。但郭偃罪不致死,他也想在她新婚之夜做一件好事,为她积福。
郭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公子为帝星下凡,江山迟早会到公子手中。”
他终于知道父王为何要杀郭偃,他那番话,是在股动他篡位。
所以第二天,他便要求出走绛城。
蒲城虽然荒凉,但比王宫舒适。
他的臣下好友也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介之推,先轸,赵成子,狐子犯,辅助他治理蒲城,也力劝他回晋都。
但王宫里有他不愿意面对的人,不愿意面对的事。
重耳把书简合上,说道:“我也很久没有看望父王了。还有申生,夷吾,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
介之推也在他身旁坐下:“公子手足情重,臣明白。”
此时,一个丰神爽雅之人抱着一堆竹简进来,大声喊着:“二公子,咱们蒲城的市集是越来越热闹了!”
重耳喜道:“有先轸大夫在,商贾都涌进来,怎么会不热闹。”
先轸把那堆竹书放下,拿起重耳那杯水仰头便喝,咕隆咽了下去,擦擦嘴便说道:“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晋商必定可以富甲天下。”
二人都很同意地点头。
“公子去哪里,我们都愿随左右,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介之推道。
“什么?公子要去哪?”先轸急得跳起来。
“绛城!”介之推白了他一眼。
先轸喜得大拍手掌:“好……好,臣马上去准备!”说完便飞快跑了出去。
重耳拉着衣袖上的微小皱纹。
看来这里也不能久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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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绛城。
骊夫人房中。
侍女都守在门外,房里弥漫一股特殊的香气,圆桌之上的博山古铜熏炉一缕缕青烟升起,房间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东阁的柜子放了很多摆设,每一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其中一只玉老虎双眼发出蓝光,当他的双眼被黑布盖住之时,机关便开启,宝柜之后,是一间暗房。
一片素白,也是灵堂。
骊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祷。
神案之上,无数的牌匾,最中间的一块,刻有骊戎国王的名号。
如此神秘的房子,没有人知道,即使奚齐也不知道。
房里的风铃响起。
门外有声音说话:“夫人呢?”
侍女答道:“回大王,夫人她……正在沐浴。”
晋王扬手便把门推开。只见骊姬坐在铜镜前,梳着一头乌亮青丝。正想起身行礼,晋王却按着她的肩膀,亲吻她的额侧。
“大王怎么有空来看望臣妾?”
晋王揽着她的细腰:“夫人是怪寡人冷落你吗?今晚寡人就在你房中留宿如何。”她则过头,恰恰碰到他脸颊,她轻吟:“谢大王。”
她偎依在他怀里,说:“大王,过几天您要到七星庙祭祀,您国事缠身,如果不便前往,臣妾愿意代劳。”
晋王欢心道:“夫人果然明白寡人心意,过几天我让里克与你同行,有他保护,寡人才放心。”
她心底波澜起伏,脸上却依然平静:“里克将军好像不太喜欢臣妾,让他同去不妥吧。”
“他敢?”晋王不悦。
她想到那炯炯双瞳,望着她和奚齐的时候总使她的心凛颤不已。当年反对晋王立她为夫人的,里克就是其中一个。
“谢大王恩典,臣妾一定向七星古槐祈祷,让它保佑大王长命百岁,大晋国运昌隆。”
透过袅袅轻烟,她的眼中有柔情似幽潭。
任谁都愿意溺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