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了汽车,小黑不必再坐摩托车了。人们再也看不到小黑在摩托车上,那样的神气活现,那样精湛的才艺展示。
坐汽车好啊,特别是坐长途,主人会让它坐在车厢里面。小黑也更喜欢坐车厢里,不为别的,只要跟主人靠得更近,能看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听主人和它说话,更能闻到主人的气味,这让它感到温馨,踏实,亲切。要是不让它坐车厢里,那就只好坐后备厢里了。那也不错,这就意味着主人是在带它出去玩了,强似把它留在家里百倍。
就是主人让小黑坐车厢里了,也不允许它坐在座位上。坐位是人坐的,小黑没法像人那样拿屁股坐上去,因为它的屁股上有尾巴。它也不能把脚放上去,那样座垫就脏了。所以小黑只能呆在后排位置的过道上。它可以横着站在过道上,也可以趴下来。每次上车时,它都是从左边门上去,两步就到了尽头,然后一个转身,再掉过头来,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别看小黑个大,而过道又是那么狭窄,小黑在做这套上车转身的动作时,又灵巧,又熟练,一点不会把脚爪碰到干净的坐垫上去。近在身边的座位,对小黑来说是禁区,就是主人离开车半天,让小黑独自呆车上,它也不会越雷池半步,从不用担心它会弄脏坐垫。
坐长途车,有时趴下,有时坐着,也可以站会。还可以扭过头,把头伸向主人身边,看前面或两侧的风景。主人在开车的空档里,总会摸一下它的脑袋。
坐车虽舒服。可也有两次差点出了事。
有天晚上,主人带了小黑去城里会晤一位朋友,谈点事。本以为上楼去说几句话,很快就会下来,所以就没让小黑下车跟着,把它锁在了后备厢里。当时是初冬时节,让它呆个一时半会没关系。谁知谈完了,那位朋友知道主人喜欢打麻将,他自己也有此嗜好,便提议打八圈,这正合主人心意,立马打电话叫来另两个人,一场牌局大战开始了。牌桌上斗智斗勇,风云多变,杀机迭起。钱在口袋里进进出出,一场激战进行了四五个小时,半夜时才罢战收兵。
主人稀里糊涂地开车回家。
待来到东关,见一溜排夜霄摊上热气腾腾,觉得有点饿了,就停下车,去点了碗馄饨。在等馄饨的时候,主人还没有完全从牌战中完全醒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打开后备厢,想拿块毛巾出来擦手。小黑一下跳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他顿时感到十分内疚,他怎么能把小黑忘记这么久啊!
主人抱住小黑的脖子,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一声都不吱啊,连一声都不叫啊!
其实,主人知道,很多狗,包括小黑在内,特别能忍受不适环境,忍耐力极好,也特能忍受饥饿,病痛,或者其它一些常人忍受不了的痛苦感受。
除了牌局结束后,开车往回走的这一小段时间,在打牌时它就是叫也没用啊。在那个全封闭的狭窄空间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在往回走这十几分钟里,小黑在后面叫一声或者动弹一下,主人才能记起小黑的存在,可那又有什么用?多亏了天气凉,气温不高……可在平常总能感觉得到的,小黑在车上所产生的,那一种呼吸的律动;今天怎么也感觉不到了呢,还是因为打牌而犯昏了?
主人为小黑特地点了一份猪脚爪,以表达心里的歉疚,并作为给它的补偿。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本应牢记心里,以免日后发生类似的过失。可有些人,生性愚钝麻木,针扎厚皮牛,不知痛痒;丢三拉四,失魂落魄,不长记性,主人就是这样的人。
距这一次事件,过去了半年,之后,那是夏季炎热的一天,主人去肖顺镇办事,办完事已经中午了。在表哥家吃午饭时多喝了点酒,昏昏沉沉冒着高温开车往回走。(那时交警部门还没有开始禁止酒驾,)主人有午睡的习惯,加上酒劲发作,什么都顾不了了,恨不得一步把车开回家,一头扑上床睡去。
路上困得都睁不开眼睛,所以那二十多分钟的行车过程,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主人将自己像扔一只远途归来的破行囊一样扔在床上,睡意袭来,他的意识毫无抵抗能力,身心就像被陷进一个有巨大吸力的烂泥潭里,迅速下沉,没过身躯,没过头顶……
就在他很快就要沉睡——昏死过去——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和意识了,大错就要铸成。
似有一个声音在警告着他,不能睡,不能睡,赶快起来!他就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床上一把拎起,把他扔在床下,他迷迷糊糊地冲出房间,冲到楼下,冲到门外烈日炙烤的汽车旁,一下打开后备车厢盖。只见小黑口吐白沫卧在那里,他大叫:“小黑快出来,快出来!”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主人又落下了另一个毛病,他经常在入睡时会像弹簧弹起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这一次的恶性事件对主人的震动和感触,比起那一次和国生的“生死替换”,还要强烈,还要深刻,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任何时候想起,都会让他不寒而栗。
他可以坦然面对国生的墓碑,想像着躺在里面的是自己,而活着的是国生。国生此刻仍在高声大气地说话,满脸红光地打麻将赢钱。
但他不能想像他失去小黑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是以这种过失失去了它。自此,他认为,过失杀人和有意犯罪一样不可饶恕。要是真的大错铸成,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自己这条贱命去换取小黑的生命。
他对自己的麻木和愚钝痛心疾首,虽然没有酿成惨剧,但也不能因此而原谅自己。
因为小黑的命大,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是仁慈的神灵救了小黑一命。他的罪过不能因小黑还活着,而得到宽恕。
他无数次地想起那次事件的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
在肖顺镇吃完饭,喝完酒,他和小黑是怎样上车的呢?他记不起来了,酒精夺走了他的记忆。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喝不了多少酒,有瘾没量,就会装象。还有睡午觉的陋习,总是误事。他想不起自己上车前,是如何打开后备车厢盖,让小黑上车,然后随便用什么东西搁在盖的下面,给小黑留一点缝隙。他否定自己直接就把后备厢盖上锁上了。那不会,就算自己梦游,也不会那样做的。在路上,由于车辆震动,或别的什么原因,搁着的什么东西掉落,车厢盖自动锁上了,就这么简单?
在这件事的联想和反思的过程中,还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同样潜藏着可怕的后果。就是在他那样迷糊的情况下开车,很容易发生车祸,要是车子出现一点意外,自己死不足惜。可就就没人想到会去救小黑了,小黑容身的后备厢,无异于是一**棺材呀!
想到这里,主人不由的冷汗直冒,任何时候想起都会感到后怕。
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只想着去睡,天塌地陷也顾不上了。他不知道,在这二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的小黑都在干什么呢,它在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都想些什么呢?
小黑太相信它的主人了,它总以为主人是万能的,就像上帝。主人不管让它坐前面,或者坐后面,它必须尊从。主人有主人的道理,尊从主人的意愿,是它的职责。就算它被闷在那像棺材一样的窄小的地方,喘不过气来了,快要窒息虚脱了,它也不能让自己迷糊过去,不能让自己的头垂下去。它努力睁大眼睛,不能让眼睛闭上,一闭上就会睁不开了。它以一惯的,趴卧的姿态,高高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坚守着。
主人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知道自己正难受着。它想,只要自己坚持到最后一刻,主人就会来打开盖子,让它出来,并会抚摸着它的脑袋夸它勇敢,坚强,夸它是好样的!
真的,和它想象的一样,主人真的来了,在它快坚持不住就要睡死过去时,主人及时地打开了厢盖。它在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同时,就往车下跳,腿脚发软,差点摔了一跤,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主人抱着它的脖子,给它擦干净了嘴边的白沫子,抚摸它的身体,但并没有夸它,反而给它喝一种气味很难闻的药水,(霍香正气水)这药水太难喝了,但它觉得,主人没有要惩罚它的意思,让它喝这么苦臭的药水,当然是为了它好。
晚饭时,主人给它的食盆里盛了满满的一盆猪肺,这是从没有过的大方。要是以前,小黑肯定能一口气吃完,但这回它只吃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