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家乡的舅舅打来电话。
听舅舅在电话那头,斟字酌句地,磕磕绊绊地打着“官话”(普通话),我猜想到他老人家为了这个电话,作了充分的准备,不仅打了腹稿,还有可能写了备忘提示,作了演讲预习,郑重其事的,就像是要作**年度工作报告似的,不觉暗自窃笑。
舅舅先前告诉我,老家的人们,说本地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几个年岁大的还在说,年轻的、年少的都在说官话。过不多久,老家的方言就会绝了种,断了根。他还没老,但也不小了,也要与时俱进,跟上时代。此刻,舅舅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且又隔着千里时空,好像和我这个外甥也变得生分了。
等到舅舅讲完了正事,开始聊起了家常,他才不自觉地把“官话”改成老家的土话。两人的交流也变得轻松流畅起来。
在久违的乡音里,我了解到了家乡的快速变化,和亲疏远近的一些乡亲们的情况。我也把自己的近况报告给他,并把一些有趣的见闻讲给舅舅听。外公外婆在好几年前都已过世,我和舅舅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一些让人伤心的话题。
舅舅玩笑着说:“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说:“先听坏消息吧,好东西留在后面慢慢品尝。”
舅舅告诉我,家乡的路边亭子没有了,最后一只亭子也被推土机推倒了,因为**要拓宽道路。并且说,现在交通这样发达,交通工具又好,田畈也很少有做农活的农民了,路边亭子早就失去了先前的实用意义。听到这个消息,我不免有点失落,这亭子经受了多少历史沧桑,阅尽多少世态炎凉,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推倒了,永远消失了,只在人们心里留下那一点念想。舅舅感叹说:“该去的谁也留不住,该来的谁也挡不了。很多千百年来留传下来的习俗,都已经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新的生活方式及时取而代之。你是研究民风民俗的,这方面自然比我懂得多。”
我说:“舅舅,石碑失踪了,亭子也倒了,那就只剩下故事了,这故事以后还能流传下去吗?我们的后人,还会知道有一只叫来喜的狗吗?”在舅舅面前,我一下子又回到当年那个小不晓事的我了。
舅舅说:“当然会传下去,有我们呢,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表弟也会讲忠犬亭的故事了,前几天还煞有介事地学给我们听。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会记住来喜狗的。这世上,最能保持长久的,不是石碑,不是亭舍,甚至不是山河,而是人心,是人的口碑。”
舅舅后面这句话很有历史深度,也很有社会水平,看来他真的是在与时俱进。
“该听好消息了,你一定喜欢听,也是关于狗的,我们赵镇又出了好狗了!”
我心里不以为然,说:“什么好狗,还有像来喜那样的好狗吗?”
舅舅说:“不是故事里的狗,是真狗,我亲眼见过,一条大狼狗。这狗主人我认识,但不熟,没有直接交往过。大家都叫他主人,奇怪的名字吧,好像别人都是他的小狗。很多年前就来我们这经商,也算是半个赵镇人了。那狗能在几秒钟内把两个大汉扑倒,并且不把人咬伤。主人轻轻发出一声口令,那狗立即停止动作,就像使了定身法一样,这就叫训练有素。听说,连棍棒刀剑都伤不了它。唉,要是当年的来喜有它这么厉害就好了……”
我听得将信将疑,舅舅并不是个言过其实的人,但他说得实在超乎我所能接受的限度。我的偶像是来喜狗,现在我的信念面临着挑战,不自觉地产生了抗拒心理。来喜狗这么多年在我心里,经过千缠百绕的情结,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开的。
我说,“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也不过是条猛犬,凶猛的狗并不一定是最好的狗。好狗首先是通人性,知好歹,懂感恩。”
舅舅说:“你说得对,那条狗不仅厉害,还特聪明,像人似的聪明。它救过主人的命,你都想像不到,它聪明到什么程度,主人打麻将,它能看出谁家抓了副特好的牌,并让它主人知道。”
我几乎要嗤之以鼻了,即便是舅舅,我也不能信服,他说得这还是狗吗?于是我不无嘲讽地说,“这也是你亲眼所见吗?”
舅舅没在意我的态度,还是兴致勃勃地照自说下去:“这我到没亲眼见,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这狗啊,说它神犬也不为过。”
“舅舅你可不要人云亦云呀!”
“你先可以不信,那就回来一趟吧,你也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回来看看,自己亲自调查一下,这狗的名气可大了,大家都说是百年一遇的好狗,我们赵镇几百年前出过来喜狗,现在这狗也许就是来喜转世的。”
舅舅这话一下子说到我心坎上,我心里也没有那么大排斥了。
“那你给我详细说说这狗都有那些与众不同,都有什么出色表现!”
“据说,别的狗会的它全会,别的狗不会的它也会,我也说不好。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好狗是要人去欣赏的,要是没人发现它的好,那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狗。也就是说,好狗肯定会有一个好主人。好狗是主人**出来的,也是好主人疼爱出来的。”
舅舅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想想来喜,它主人一家肯定对它很好,所以在危险时刻它愿意为主人挡刀。这主人也是知恩图报的好人,要不,他也不会为一只狗立碑造亭。
“听说这主人能听懂狗的话,他的狗也能听懂人的语言。人家对狗好,是给狗吃好的,玩好的,可他却给狗讲故事。哈哈,给狗说大话,你说好笑吗?所以他养得狗都很聪明,对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说来也许你又要不相信了,他的一只狗死了,你猜他怎么着,他出钱买了块墓地,把狗郑重其事地安葬在公墓里!”
我一惊,刚起来的兴致一下子落到了冰点。因为失望,几乎有些恼火了。
“什么什么!这狗也死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听到的全是故事里的狗呀?到底有没有真的、活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呀?”
舅舅忙安慰我说,“你先别着急,也许他不止一只狗。这人很会训狗,肯定会再培养出好狗的。”
我掩饰不住心里的不快,有点强词夺理,说:“好狗应该是天生的,要不怎么说是神犬呢。靠训练出来的狗,就差多了!”
“你说得也对,就说来喜吧,那年代,肯定没受过专业的训练。我还是先说公墓这边的新鲜事吧,这狗主人经常去公墓陪他的爱犬,并且希望自己死后,能和他的爱犬同葬一墓。”
舅舅说的真是天方夜谭,太荒唐,太出格了。要是别的人和我说这样的事,我可能不会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别说这事有没有,可信不可信,就算是真事吧,这当事人肯定有问题,要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不然,就是别有用心的作秀、炒作。人犬合葬一墓,这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之举!赵镇人这是怎么啦,几百年前有人为狗树碑立传,已是旷古奇闻,现在还要人狗同墓合葬,岂非更是空前绝后的奇葩了!像这样的随心所欲,伦理观念,社会公德还要不要了?这样的肆无忌惮,置父母妻儿于何地,让亲友族人情何以堪!
舅舅还在往下说。让人更难以置信,更八卦的新闻爆料还在后面。
赵镇人不相信神犬会死,它的离世是重回天上去了。于是,赵镇公墓里就出现了,人们祭拜犬神的活动。
人们在去公墓给自己的祖先祭奠扫墓时,或者在那边山上干活和路过时,都会采几把野花野草放在犬神墓前,然后虔诚躬身敬拜,有心思的人还会祈祷许愿。和人的祭奠不同的是,这犬神不接受金箔,纸钱,香烛和牲醴等传统祭品,只接受大自然的馈赠。之后,这墓前的祭祀就常年不断,野花野草成堆。甚至有传言,人要驱灾避祸,祈求平安,添加福寿,去求犬神,比去庙里拜求菩萨还灵验。
这几乎有点公祭的样子了。公祭可了不得,纵观古今,能得到公祭待遇的,是先哲圣贤、古代帝王、保家卫国的民族英雄和对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当代伟人,等等。一只狗,何德何能,能让赵镇人这样尊崇和爱戴呢?
我惊讶得有点发懵,一时无语,挂了电话后好久还省不过神来。向来颇为自信的智商和学识,这时也帮不上我。职业的敏感告诉我,这事不再如我先前想的那么简单,武断地说家乡人迷信或愚昧显然不合适。这种种不合常情常理的怪事,不一定与民风民俗有关,但这里面显然有民心民意在。特别是,那个奇特的养狗人,实在让人费思量,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好几年没有回乡探亲了,舅舅在电话里再三再四请我回去一趟。我当时心不在焉,嘴上答应尽早打算,其实没真往心里去。现在一个人在静谧中沉思,思乡之情反而油然而生。此情不起也罢了,一动起心念就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竟至于归心似箭了。
第二天,我找单位领导请了假。之后几天,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就急匆匆踏上归乡的路程。
舅舅在电话里说,要去车站接我,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不必这么麻烦,让他在家里等我。舅舅家并不在镇子里,而是在镇南面的一个自然村。
位于市区的车站,离赵镇只有二十公里,打车一会就到。车到赵镇时,我改变了主意,没有马上去舅舅家。我决定在镇上独自走走,找找往昔的感觉,回忆一下旧日的印象。
赵镇是一个南方小集镇,位于浙江中部,有山有水,四季分明,虽算不上人杰地灵,倒也是山青水秀。自古以来,最适合人们安居乐业,只要舍得一把力气,不偷懒,谁都能挣得一碗饭吃。
我走在镇子的街上,不禁有些茫然,这还是我最熟悉的故乡吗?已经很难找到记忆中的印迹了。
过去,整个镇子拢共只有一条长街,所有店铺和其它买卖,全集中在这条街上。每逢农历一、四、七是集市。乡民们需要买进卖出的,从四面八方来赶集,这唯一的街道就被人们挤得熙熙攘攘的。除了这条长街,别的地方就都是小巷,弄堂。房屋也大多低矮陈旧,居民们绝大多数都种着几丘田地,农闲时贩来时新水果,和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摆在别人家的店铺前卖。
这些年镇子的变化真的很大。国家的富民强国政策,犹如一剂强劲的催化剂,催发得镇子呼呼往高里长,往大里膨胀。有二三十层的高楼、富丽堂皇的大宾馆、豪华大酒店,还有别墅群、大型超市。特别是,以前只有一条街,现在这街道四通八达,纵横交错,店铺密密实实,几无虚位。每天街上人声鼎沸,已经分不出集日不集日了。所有的人都成了“买卖人”(不是售货的商家,就是购物的顾客),再没有别种人了。一时,镇子的规模和人口增加了好几倍。原本小小的赵镇,现如今竟有了些许现代都市的气象了。
人们走在街上,不认识的人比认识的人多。这让老赵镇人有些发懵,这人都是从那儿冒出来的!
有阅历的老人说,就这短短二三十年,镇子的发展速度超过以往时代的五百年,一千年。不觉感叹,真是生逢其时啊,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们这些见证了这个时代的人,抵得上活了几百岁,都成半仙了!
现在,我倒成了一个外乡人了,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所有的人。连记忆中的老房舍都没有留下一间。所幸镇西头的千年古樟还在,这是我唯一的老相识,只有它在默默地等候着,迎接我这个远归的游子。
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大街上尽是些说官话的外地人,于是走进一条巷子,见有一中年妇女在院子里忙活,就上去打招呼。
“大嫂,你好,打扰一下!”
大嫂停了手中的活,说:“你好,有事吗?”
我说:“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我们赵镇这里出了一只好狗?”
“知道啊,可惜死了,归天了!”
她顿了一下面带神秘地说:“你是要去求福还是避灾呀?”
“不是,我就是想听听有关那只狗的事,听个新鲜有趣。”
“是这样啊,这谁都知道,你看,我这正忙着……”
“大嫂,去拜犬神真的灵验吗?”
“灵验呀,我女儿结婚三年没怀上孩子,我拉女儿还去求拜了呢!”
“那你女儿怀上了吗?”
“怀上了,现在都五个月了,显怀了,哈哈哈!”
我看大嫂真的忙,没空和我闲聊,只得告辞。大嫂再三吩咐我,要想听神犬的大话,你最好去公墓就行了。
接下来我又找了几个看上去像是老住户的人打听。让人奇怪的是,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说去墓地去问就行了。就以为公墓里有人员在管理,可他们又告诉我,那里没有专门的管理机制和工作人员。心里不觉狐疑,公墓里难不成还有人接受我的采访?
我按照人们的指点,一路往公墓山走。一边浏览路边景色,***,正值山花烂漫时。
在我眼前,有两条路可通山上,左边的路较为平坦宽阔,是机动车道;右边的是陡峭的石阶,却是近道捷径。我没作考虑,就往石阶走,从这里可直达公墓山高处。
与镇子的繁荣兴旺相对应的,是位于镇西北的这片山上。这里也有一片建筑群,虽然比较起来显得沉寂许多,但也不甘落后似的在迅速发展和壮大。只是这片建筑一律的低矮,是袖珍型的,这就是赵镇的公墓群。从第一座墓位在此地立足起,二十多年来,发展到上千座了,颇具规模。倒不是赵镇人死得特别多,是因为土地开发,墓葬集中管理,四周村落的老坟,不少都迁移到这一处来了。
墓地在青松翠柏的掩映下,显得整齐而洁净,想来是有人常来辛勤打扫。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里没有一点平常墓地多少会有的,那种阴森瘮人之感,只让人觉得宁静祥和。
墓位一排排,一行行,齐齐整整。墓碑像多米诺骨牌似的,相依相连,首尾衔接,顺着山体的走势高低起伏,游龙似的宛延盘转。容易让静默追思者产生感官上的错觉:隐隐中似有动感,好像墓群本身就是个庞大的活物,恍惚中在游移,在伏身潜行,说不定会踊跃奔腾起来。
从高远处看,安静的公墓群高踞西北山上,与座落东南,喧闹的街镇形成鲜明的对照。两地遥相呼应,成掎角守望之势。让人觉得,生者与死者之间,并非相距遥远,而是近在咫尺,两者是相互依存,紧密关连的。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生命周期的一个环节。
这些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都是光鲜亮丽,寓意深远的好字眼。想必当初来到这个世上时,父母出于疼爱,寄予厚望,精心给取的好名字。也可以想见得到,此刻的墓中人,都曾经鲜活生动,曾经可爱美丽。
像是一列远行的列车,乘客们各就各位,再次整装出发。只是不知下一站是何方,是轮回转世,还是遥远的天堂?
在墓山的这一侧,我没有发现我要找的目标;那个堆满花草的,与众不同的墓位不知在哪里,也没有遇见可以打听的人。心想,不从原路返回了,从公墓的另一侧下去,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曲径通幽处,转过山岗,我眼睛一亮,第一眼就看见了山脚下的那间小屋。没错,三面墙一个窗,大门口无遮挡,这不就是供人歇脚避雨的路边亭子吗?舅舅还说全推倒了,不想这里还有遗漏下来的。
我拾级而下,依稀看见小屋里有人的身形在活动。心想他会不会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混淆了人与狗之间的界限,既创造了奇迹,似乎也在制造荒诞的人。他能满足我的好奇心,解开我心中的疑团,告诉我真相吗?
我一路无心细看,两级一步地下山来。到了小屋前,冷不丁从里面闯出一只大黑狗,朝我汪汪叫起来。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往后退。
随着屋里一声,“威威,非!”这狗马上安静下来,退在一旁,摇着尾巴朝里看。
屋里走出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朝我点头招呼。
我说,“师傅,您这是什么狗?好大呀!”
“没长大,才八个月呢!”
“你这狗好漂亮!”其实,我并不懂什么样的狗才算好看,先恭维一下,人家不会烦你。
这狗主人说:“威威,来客人了,看座!”
我一楞,还以为他是和我说话,谁知是和他的狗说的。这狗闻声就跑进屋去。随即叼着一个塑料凳出来,放在主人面前。接着又跑进去叼出一个凳子,摆在我面前。
我算是开了眼了,这主人对狗真的像对待人似的,而这狗也像人似的能听懂人话,真是与众不同,名不虚传呀!
主人指指凳子对我说声坐吧,说着自己坐了下来。我看看亭子里面摆了些扫帚,竹箕,铁锹,锄头之类的工具,心想:大概是用于打扫墓地家什吧。
“客人从哪来?”
我回答说:“我是赵镇的外甥,从小在这里长大,如今在外地工作,多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看看。”
主人点点头说,“我也在这里待了近二十年了。”
“哦,你我和赵镇都算有缘,先生如何称呼?”
“人家叫我主人,可我其实叫祖仁。”
看我发楞,他解释说,“祖辈传承仁德之意,而不是主子仆人那个主人。”
原来这样,刚才在镇里也听人说过,还以为是绰号什么的。我说:“有意思,有意思,我还是称呼先生吧!”
主人说,“随便叫什么吧。”
我说:“先生您能和我谈谈您的狗吗?”
主人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我摆开架势开始采访,“有关您的狗,传说得神乎其神,您就和我说说,您的狗有什么与众不同,哪些出色的表现。刚才看了这狗给人‘看座’的动作,就很了不起,像这样的才艺,应该还有不少吧?”
主人没直接回答我的话,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对狗狗说:“威威,好孩子是什么样的?”
只见狗狗来到主人身边蹲下,然后偎依着主人伏下身去,把脑袋搁在主人腿上,摆出一副让人怜爱的样子。
我不由得赞道:“真的好可爱,好乖巧!”
主人微笑不语,脸上却是满满的疼爱表情。我觉得他好像不太愿意多谈他的狗,决定把话题绕开一点,迂回着接近目标。
“先生您知道赵镇有个讲狗的老故事吗?”
“你说的是来喜狗吧,我当然知道。”然后他反问我说:“你知道日本有只八公犬吗?”
日本八公犬的故事我在网上看过电影,我说:“您说,日本的忠犬和中国的忠犬有什么不同?”
“品种不同,八公是一条秋田犬,来喜是中华田园犬。它们都很忠诚,当然,故事也一样感人。”
他想了一下,接着说,“八公犬,它等待亡故的主人回来,等了十年,至死不渝,死不瞑目。而来喜狗呢,它悲壮,惨烈,就是死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含笑九泉。”
主人果然打开了话匣子,还挺能说,他的说法很新颖,见解独到。
我不失时机地说,:“那和你的狗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主人说:“其实,每只狗都有可爱之处。狗是不能拿来做比较的,就像做父母的,自家的孩子再顽皮,也总能发现其可怜可爱之处。只是,因为狗的寿命比人短很多,所以,它们与生俱来就带有一种悲剧色彩。”
主人侃侃而谈,我绕有兴致地听着。
“至于我的狗,和别人的狗有什么不同呢?这在能力上倒有一说,我的狗有手,别的狗只有脚爪,是没有手的。”
我迷惑不解,看着主人发楞,想想说:“您是说,您的狗能用脚爪像手一样拿东西吗?”
“不是,我所说的狗有手,指两方面,一是它的嘴巴,它的嘴能像人的手一样灵活运用,二是指它的智慧。我开发出它的智慧,教会它用嘴去完成各种指令。你不会没读过人类进化史吧,有一句名言,‘劳动创造了人类本身 ’。手是人类进化的钥匙,人类通过用手劳动,促进了大脑的高度进化。”
我不觉对主人心悦诚服起来。正应了那句老话,真是高手在民间啊。看他外表,很难将他归类于哪一种人,既不像农民,也不像是市民;既不像是公职人员,也不像是个体经营者。脸带沧桑之色,神态中却有几分纯真,几分诚挚,还有几分淡泊和超脱。再加上他谈吐不俗,见解独到。与我以往见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莫非我遇见世外高人了……
主人还在阐述他的“相狗经”。
“一只狗要是不会使用嘴,那它的嘴就只会进食和吠叫了,它所有的表现,都是本能。要是学会了使用嘴,表现的就是技能,是本事。而智慧和嘴的运用是相辅相成的,也是相得益彰的。这就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好狗和平常狗的区别。当然,我并不是说来喜狗和八公狗不优秀。它们本质上很优秀,只是没经驯化和开发。是特殊的环境和条件造就了一代名犬……”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精辟的见解,对狗的评述真可算是别开生面,给我带来一种新奇的感觉。
不巧的是舅舅打来电话,打断了我们。舅舅问我到那了,我说了地点,他说他过来接我。我还有不少问题需要了解,可时间也不够了,只能捡要紧的问。
于是我带点歉意地说:“先生,我想知道一个情况,要是说错了话,请您不要介意!”
主人点头说:“你有话就说吧。”
我说:“外面有传闻,说您的狗死后显灵,并有香客来此烧香许愿,这是真的吗?”
主人苦笑了笑:“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至于也相信这些吧!”
“既有这样的说法,总不会空穴来风吧?”
“有些事的发生与我有关,但不是我的错,而事情的发展和走向,也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有这样的传闻,非我本意。”
“那,这祭品为什么只能用野花草呢,而不是传统的祭品?”
“我不喜欢传统祭品的陈腐气息,我的狗,心思和我是一致的。生命来之于大自然,只有回归自然,才是生命的本意。”
没见面之前,我几乎把主人想像成江湖术士之类的人了,如此装神弄鬼,必有不正当图谋。经过一番接触交流,见他胸怀坦荡,个性率真,是一位值得人尊敬的人,绝非屑小之辈。我自己这样胡乱猜测,倒成了别有用心的小人了。
这时舅舅开了摩托车来了。隔老远就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的,被我猜到了,哈哈!”
舅舅和主人打过招呼,对我开玩笑说:“外甥狗,去犬神墓拜了吗?你从小就稀罕狗,要多拜几拜,许个心愿呀!”
说着就要拉我去采野花。
我有点不知所措,转脸征求主人:“先生,我们可以去犬神墓前观瞻凭吊一下吗?”
主人话中有话地说,“你刚才已经在墓地转了一圈了,想必是擦肩而过,既无缘,就不必再走回头路了。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早早去你舅舅家吧。”
听主人的话意,好像那犬神墓并非在一个地方呆着,而是会隐身,或者会走动一样,实在有些玄。
但我不能违拗他的意思,不得不跟舅舅走了。我跟主人握手告别,并向他要了手机号,请求日后多联系。
主人驻立亭外以目相送,小狗威威欢快地跑动着,送我们走出一段路,才掉头回去。
去舅舅家的路上,我不无遗憾地想,今天的采访任务远未完成。没有见到那座神秘的墓先不说,特别是那只大名远播的神犬只字未提,时间太仓促是主要原因。好在我已经认识了主人,也有了他的电话号。
我在舅舅家呆了三天。舅舅整天陪着我东走西看,寻找一些能唤起我小时记忆的旧痕迹,好像我是个失忆人似的。
这几天里,我几番想再度拜访主人,但又担心自己过于勉强不好。其实,因为我的职业,早把脸皮练得刀枪不入,最善于与生人打交道,软磨硬泡,耍弄嘴皮,挖掘我需要的东西,这是我的强项。可在主人面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怯弱,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莫名地让我自感卑微,不敢过于张扬。
回单位上班后,我有空经常打电话给主人,致意问候,嘘寒问暖,以增进感情和理解。也许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他,也许是他心里装着太多的事,需要倾诉。渐渐地,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流范围越来越广,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当主人开始和我说起小黑的故事时,我先是惊讶,继而欣喜若狂。众所周知,我是个故事迷,专听狗故事,从小落下的病根。我几乎成了那只掉进茅坑里的小狗。(老家的歇后语:小狗掉进茅坑里——过瘾。)
我请求主人,允许我把他说的故事,用速记记录下来,主人爽快地答应了。
主人断断续续地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一年多的故事,我全记下来了。在把速记整理成文的时候,我揣摩讲述者的心思,充分理解他表述的风格特点,力求把故事中应有的精神和风貌,都逼真地还原出来,保持和讲述者的要求一致。我一章一节地读给对方听,若有偏差,及时纠改,直到对方满意赞许为止。
故事从八年前,主人养第一只小狗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