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里听得小黑吼声如雷,暴怒异常,主人起床下去察看,只见店堂内,卷帘门的缝隙里有叠起[还是叠起]的一张纸。打开一看,原来是敲诈信。信中说:“你要是想平安无事,每月出五百元保护费,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只能怪你自己太小气了。交钱的方式,另行通知。”
主人觉得,这事很烦,自己在明处,算计你的人在暗处。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是一个还是几个,有力使不上,有气没处出。要知道是谁就好了,明着算账,明着解决,就是打个头破血流,拼个你死我活都可以。去报案吧,想想也不行,派出所都是不见兔子不放鹰,不出个既成大案来,是不会重视的,自然也不会采取行动。另外,这只是一张纸条,几乎是等于没影的事。不说来找你事的人怎么样,先就你这人多事,肯定有原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首先是你自己肯定有问题。于事无补,却白白被羞辱一顿,犯不着。
主人虽然长得文弱,但骨子里并非胆小怕事。这无端的招来是非,有如生了什么病,医生查不出什么,却浑身难受,又无从对症下药,格楞在心,硌得难受。
主人决定先找一下郭锋再说。他没带小黑去,不然有“人仗狗势”之嫌。
找到郭锋后,郭锋拒不承认这事和他有关。他说:“你给过我钱了,我怎么还会做那样的事!”
主人说:“我相信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帮我分析一下,有可能是谁干的?”
郭锋吱吱吾吾,闪烁其词,不说不知道,也不说知道,却让你感觉他至少应该知道一点,但也不是完全知道。
主人给他一张百元票。郭峰迅速收起,透露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赵镇最近打过一场火拼群架的事,你从那件事的人里面去找。你也别问了,我不能再说得更明白一点了,要再说,我就不能再在这街上混了。”
最后,他还推心置腹地说:“你不要答应他们,你给了他们一次,他们就会来要十次,你给了他们一个,就会有五个十个来找你。你别信他们的,都不是好人,那有我这样讲义气,够朋友的呀!”
听他如此说,主人不觉好气又好笑,他说的“那些坏人”,他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个吗?第一个不就是他来要的钱,并且说以后的安全由他负责,现在怎么样?表面上看,他是想吃独食,更有可能的是,他把他拿到过钱的事,告诉同伙,并怂恿唆使同伙们都来分一杯羹。这太可恶了,他感到自己随便给郭锋钱是重大失策。
根据郭锋提供的有限的线索,主人联想到有几个人平时的表现,还有这几个人的社会关系,他们的活动圈子,细细地琢磨,寻找蛛丝马迹。郭锋其实没有提到具体的人名,但提到了本镇的一起斗殴事件。意思很明白,那次打架事件的组织者中,可能有这次敲诈案的嫌疑人。
有几次,主人在无意中看到过这帮人中的一个,在对面理发店里向他家张望,一见他出来,那人就掩饰着侧过脸去。但这人和郭锋一样,充其量是一个小罗罗,不敢写敲诈信这样明着违法的事。主人想到了他们的头目,也就是郭锋提到过的那次打架事件的领头人,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胖子。
这个胖子,外号叫赖鬼,是个有名的混混。他头脑机敏,油嘴滑舌,孔武有力,生性狡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在街上空手套白狼,不劳而获地混日子。
人说,盗亦有道。主人也曾听说过有的混混,也有一方面,或几方面的长处,落下好的口碑。比如有的仗义,朋友有事,会挺身而出,不惜两肋插刀。有的大方,对待小兄弟们很慷慨,宁愿掏空腰包让他们吃饱,自己下顿挨饿。还有人硬气,重承诺,言必信,行必果,等等。只是这个赖鬼,一无是处,百无一用,是个真正的混蛋。前几年得势时,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严然成了一方霸主。那时,自然有人为他效力,也有人给他上供。他吃饱喝足,整日不干人事,专会兴风作浪,装神弄鬼,变着花样欺负人。
派出所本着以恶制恶的策略,[这里写的和下面的矛盾]见他名头大,也会给赖鬼一点面子。小罗罗们有犯了事的,只要不是大事,他去求情,有几回放了出来。于是他就更加气焰嚣张,四处吹牛,说连派出所也得听他的。此人对内薄情寡义,自私刻毒,对外不讲信用,唯利是图。以致于大小罗罗们人心涣散,朋友们渐渐离心离德,貌合神离,有点招呼不灵了。再加上一股新兴的“社会力量”正在抬头,一批更年轻的混混们在山头啸聚,并形成了一定的气候,严重损坏了他的利益和影响力。他要重整军心,鼓舞士气,铲徐异己,以期中兴。于是他在前段时间,招集起手下展开了一场伙拼。
两帮人马对阵,人人手拿木棍,铁棒,砍刀。谁知双方一交火,赖鬼一方的人马一触既溃,不堪一击。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赖鬼的人全是些老兵油子,早和赖鬼这个首领同床异梦。虽然来打架,但全是出工不出力,只顾自保。还没打到身上来,就作鸟兽散。而那些年轻的后起之秀,锐气正盛,人人骁勇,个个争先,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出战场。
接下来的局面,那是树倒猢孙散,只剩下赖鬼自己这一棵歪脖子树了。
孤家寡人的赖鬼,再也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威风,也没有人向他进贡了。不仅没有了进项,反而有人来向他拔毛刮油,敲骨头抽髓。他这原来的大爷,这会儿全成了没骨头的孙子了。整天打拱作揖,对谁都作谦恭有礼状。肚子里面却叫屈连天,真是鼓破万人槌,狗咬烂衣裳呀。最难受的是,他没钱了,饿肚子的滋味他不是没尝过,那可是不大好受的。他整天筹谋着怎样才能弄到钱。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说是八九不离十,主人心里也有点头绪了。
赵镇这个地方出混混。任何时期,在这个街市上总有一批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晃荡。不管出点什么大事小情,总和他们有关。寻衅闹事,无事生非,鸡鸣狗盗,无非是弄点钱花花。太大的出格事不做,不敢明目张胆地干违法犯罪的事。
从十五六,十七八岁,青春叛逆期开始从家里出来,就再不听父母的管束。在一帮一伙里混,有能力的斗狠逞勇,立名份,占山头,创牌号[创牌号?],自此在社会上占领一席之地。没能力的,只能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做个跟班随从,就是混个肚儿圆。待到这一批人混到三十来岁了,就过时过气了,及时改行转业。有少数本事好又运气好的,转型成功,仍然是名头响亮,威风八面,吃香的喝辣的。但大多数人可没有这样的好结果。
他们就像是和尚出家而后还俗,回家照样娶妻生子,把心收起来过平常日子。也像是上山当土匪,而后下得山来,金盆洗手,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不了佛——做个良民百姓。要是过了气还不走,仍像以前那样混,那准定是个没出息的。不仅自己那一辈人看不起,连后起的晚辈后生都要欺负他。
在这一行里,十几年就算过去了一代,最多熬不过二十年。新的一代肯定会取代“前辈老人”。当初名头响亮的,就是“下野”了,也还是有头有脸有威信。人有事请求他说句话,后生晚辈们还是会给足他面子的。
主人这天去拜访的这一位,就是少数转型的成功的人士之一。他外号叫大校,没当过兵,却有个级别颇高的“军衔”。过去曾经威名赫赫,是懒鬼当小罗罗时的龙头大哥,也是目前得势的这帮小年轻的祖师爷。虽然才四十几岁,却是名符其实的前辈。他现在更是声势日隆,是本镇有名的企业家,听说身家过亿,口碑也好。别说现在财大气粗了,就是过去在街上混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太多的劣迹和恶名,平头百姓们还都说他好话。听说,他从不欺压弱小,不占人便宜。虽然没听说他有过抑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壮举,但总能做到貌似公正,行事总顾个脸面,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只是,他怎么能一下子就成了个实业家?一个一辈子不种田,不开店,不上班,半辈子游手好闲,以赌博为业的人,他在“事业转型”时,一下子开起了公司,办起了工厂,他的起动资金是那来的呢,事业又是如何蒸蒸日上的?这在赵镇人心里可是个难解的谜。
主人见了大校,送上两支上好的人参,并说明来意。
大校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最显眼的是他长个大脑袋,还有个大肚子。他不苟言笑,不怒自威。要是让他扮演电视剧里的黑老大,或山大王之类的角色,根本不用打扮不用化妆。别看他长成这样,他的两任妻子,都是美女。他离婚的前任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现任妻子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可见他春风得意,事事顺心。
主人的意思是,有人暗中算计自己,十有八九是赖鬼。他要还算是个人,就让他站出来和他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别这样装神弄鬼,在背后使坏。他请大校出面,是要有个回旋的余地。这些不上路的人,对大校奉若神明,不怕以后没完没了,秋后算账什么的,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就算真打起来,自己挨顿揍,却可以摘除隐患心病,强似这样不明不白受这窝囊气。
其实,主人也明白,大校和赖鬼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赖鬼只不过是大校的一个罗罗。只不过赖鬼干得那些下三烂的事,大校不屑于理会而已。但他们系出一门,即便不是死党,也是见面三分亲,有往日的交情在,要兴师问罪,伤其一枝一脉,不说唇亡齿寒,还有个投鼠忌器,打狗看主人的顾虑。还不如粪勺投茅坑,探探深浅再作打算。
听主人说了来意后,大校打量了一下主人单薄的体格,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和懒鬼打架了,你打不过他的。”
其实主人估量过敌我双方的实力,自己并无胜算的把握,打架肯定不是赖鬼的对手。但他想到对方做贼心虚,自己是正义复仇,向他挑战,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敲山震虎,量他未必真敢应战,他要敢站出来,就等于承认他自己写过敲诈信。对方貌似强大,却是惊弓之鸟;虽然干得是敲诈勒索,处境却是惶惶不可终日。还有,万不得已,自己还有刹手锏呢!
主人说:“打不过也得打呀,这是他逼的!”
大校说:“要是他把你打伤了怎么办,我岂非有责任,要是你打得过他,我就不拦着你了,我这是为你好。再说,他也没捞着实际好处呀!”
大校的意思是说,赖鬼的阴谋没有得逞。他沉吟一下又说:“这样吧,你们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他以后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大校没有当过正而八经的官,也不是真正的军人,可行事说话处处透露出威严。寥寥数语,切中要害,让人无法反驳。他说以后不会有麻烦,就肯定不会有。主人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告辞出来。
回来想想,心里十分不甘,大校虽然一言九鼎,今后是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了,可自己明显吃了个暗亏,现在这口气怎么出?
主人和小黑在街上走,每条街都走一遍,这是第三个晚上了。终于在一家美容按摩店门前,发现了他要找的目标。
早就听人说过赖鬼在美容院敲背的故事。他去敲背,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他做。在推拿过程中,趁打发女的给他倒水端茶之机,脱光自己衣服,一丝不挂。然后围上店里的浴巾,不动声色地趴在那里。等那女人回来,他借机弄掉毛巾,反诬陷是被那女的扯掉他的衣裤。他赤身露体在店里闹,说要赔他失身费,名誉费,精神损失费。硬是从猴嘴里掏枣核,从几个女人那里诈出几个钱来。
这时,赖鬼在美容店门口喝茶,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人,四个人全是彪形大汉。他们每人坐在一张方凳上,中间摆着一张方凳放茶杯。
主人和小黑来到那店门口,赖鬼看见,主动和他打招呼说:“哟,来稀客了,难得,难得!”
又说,“没听说过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呀,今天好雅兴啊!”
主人没理他,进到店里,只见四五个女的一字坐在靠墙的木沙发上。他对迎上来的老板娘说,“你这里也养了条看门狗啊!”
老板娘不知怎么回答,只说,“坐下喝茶,坐下喝茶。”
主人径直往里走,小黑紧紧跟上。老板娘看到小黑,不由得现出害怕的样子。
在一张按摩床上躺了下来。老板娘在门外问,“你要谁来帮你做?”
主人说:“随你便,你安排就是。”
主人在按摩床上俯身趴卧着,心想,大校肯定已经把他要找赖鬼算账的事告诉给他了吧。自己这会儿心里有事,任凭按摩女怎样给他按摩,都没有感受到按摩的乐趣。坚持到半个小时,他起身出来,老板娘说:“不再多呆一会,这才多大一会呀!”
他问老板娘多少钱,老板娘说三十块。主人掏出一张五十元的,拍在桌上。小黑吼叫着扑上桌去抢钱,吓得刚要伸手去拿钱的老板娘尖叫起来,躲到一旁去。
主人拉过小黑,对老板娘说:“不用找了。”然后走出门口,在门口见赖鬼他们几个还在。
赖鬼搭讪地对他说:“怎么就走啊,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见主人不理他,于是笑嘻嘻地又说:“你刚才说谁是看门狗啊,不会是说我吧?”话是责问的话,可却没有责问的口气,而是以平直的语气说的。
主人说:“说有些人是狗,那是抬举他了,你能和我的狗比吗?”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小黑。
赖鬼讪笑着说:“你这狗不错,我以后也养一只,哈哈哈……。”
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卷着的纸,拍在他们搁茶杯的方凳上,说:“这是你的吧,物归原主,好好收着,别落到派出所里去了。”后面赖鬼在叫:“这不是我的,真不是我干的!”
走出十几步,主人站住脚轻声对小黑说了一句什么,小黑马上掉转头往店里冲去。
店里的女人们发出一片惊叫声。小黑扑上桌子找了一下,没找到什么。又来到门口放茶杯的方凳前,看了一下,也没发现它要找的东西。这时它临时改变了主意,用嘴朝方凳一拱,方凳倒去,茶杯全摔下地去。就在方凳欲倒未倒时,它一嘴叼住方凳,然后跑向主人。
主人让它放下凳子,然后扬长而去。听得身后那几个人在交口称赞,“好狗,真是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