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公爵夫人特别舒服,她在一种自由的境界里。一切都是平静随和的进展。随波逐流,却不同流合污。
一直到她醒来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在这种美妙的境界里。在这么舒适的状态下,仇恨是什么都会忘记,就好像不存在那样。一切负面的东西,就好像不存在那样。
所以,不管Y侯爵、Y小姐怎样刁难她,她照做就是了。反正都是一种经历,没有什么好仇恨的。要干得活再多、再苦,她都不怕,每天快快乐乐的。
但是大多数仆人,还是对Y侯爵不满意。他们跟公爵夫人交流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不少抱怨。面对这些抱怨,公爵夫人淡淡一笑,就当是在听笑话。
因为现在她看什么都非常好,所以对Y侯爵的好感又复苏。她有些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坏事了,对仆人们的抱怨都不相信,也不认为Y侯爵真的那么邪恶。
可是好景不长。公爵夫人离梦到金龙的时间越来越远了,所以她那种境界在慢慢消失,变回正常的状态了。虽说是正常的状态,但在这种正常之下,随便一句有些暴力的话,就可能勾起她的仇恨。
最近的Y侯爵,先是民众因Z公爵的到来而反对他,后是大家跟随老婆婆虔诚的祷告,削弱了他的灵界势力。他的灵界势力被削弱时,会感到无比难受。现在,他天天要感觉这种难受。他的心中,真是恨极了Z公爵和老婆婆。
但是公爵夫人,每天却活得那么开心。他嫉妒不已。按说公爵夫人天tian干重活,应该天天难过才对,怎么会这么开心呢?Y侯爵实在是好奇,就问公爵夫人了。
公爵夫人如实地回答他。他听了答案,感觉非常地不屑,冷哼了一声。
“又是金龙。我不喜欢金龙,懦弱。”Y侯爵说。
“你有这种看法也不奇怪,因为你看什么人都懦弱。”公爵夫人说。她准确地说出了Y侯爵的想法,所以笑了笑。
正巧,这时候Y小姐坐在旁边。她最近的预言里,公爵夫人不会死在她哥哥手里了。所以,她很想刁难公爵夫人。她叫公爵夫人赶快擦地。
公爵夫人已经擦得很快了,可是Y小姐还是嫌慢。等Y小姐终于不再要求她的时候,Y侯爵又开始让她擦得更快了。
“你要是把你的力量用在擦地上,而不是杀人上,那可就好太多了。”Y侯爵说。
在Y侯爵不断地、快速地命令下,公爵夫人只能不断加强她的速度。突然,公爵夫人“啊”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十分凄惨。场面陷入了一阵沉默。
原来,上次Y侯爵打裂了公爵夫人的胸口的骨头,在刚才那种快速的动作下,公爵夫人的骨头疼了起来。
公爵夫人不敢呼吸了,因为胸口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疼。等了一会儿,她感觉没有疼痛,就想换一口气,谁知刚吸一下,她就又发出一声惨叫。
她知道Y侯爵和Y小姐都在看着她,就扭头,看向了Y侯爵。一时间,仆人们描述的那个凶残、不仁不义的Y侯爵,回到了她的脑海。她的仇恨又要发作了。她感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
她静静地看着Y侯爵。Y侯爵,就是因为他,自己的胸口才会被打裂,以至于都不敢呼吸;就是他刁难自己干活,才会让自己的动作过快,碰到受伤的地方。公爵夫人好像是在说:“我现在不敢呼吸,不能干活,都是让你打的。是你把我害得这么惨。”
Y侯爵知道公爵夫人的意思。他微微地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公爵夫人。好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别人痛苦与否都跟他无关。Y侯爵好像冷笑了一声。
他们这样僵持了一会儿。Y小姐在一旁看着,觉得公爵夫人的眼神很可怕,就对公爵夫人喊:“你在干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盯着我哥哥看?”
“算了,妹妹。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Y侯爵这样说。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公爵夫人又在享受那种仇恨的快感,享受完了又有那种痛感。她感觉Y侯爵真的好可恨,好坏啊。真的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控制,又会感到难受。
可是Y侯爵这么可恨的人,要对他没有情绪,可真的是很难。一般人做坏事都是有利益,本身并不推崇邪恶。像Y侯爵这样喜欢破坏道德的人,会把自己龌龊的思想强加给别人,并建立一个邪恶的思想体系,以此为判断事物的标准。所以,即便Y侯爵死了,还会通过那种思想体系,在任何地方复活。
对于这样一个恶魔,除了用最狠毒的招数对付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他,还能怎么样呢?除去那些被他直接害死的人,那些被相信他观点的人而杀害的,也算是被他间接害死。
然而公爵夫人知道,她必须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想起了金龙说过的话:“人能常清瀞,天地悉皆归”。
公爵夫人想着这两句话,内心越来越平稳,逐渐进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自在而和谐,将一切都平静地接受。身体被一种令人舒服的空气所笼罩,胸口就一下子不疼了。在这种状态下,原来想不开、钻牛角尖的,现在都不叫问题了。在这种状态下,能看明白很多事情,懂得很多道理。这在东方人的说法里,就是入定。
在入定的情况下,公爵夫人突然悟到了什么:Z公爵不存在,Y侯爵也不存在。即便存在,Z公爵不是Z公爵,Y侯爵也不是Y侯爵。实际上,Z公爵代表的是她的所爱,Y侯爵则代表她的所恨。她执着于道德、良善,所以她的丈夫简直是她心中的完美,是一个维护传统的卫道士。而她所厌恶的破坏者,现实就以Y侯爵的形象生动地呈现给了她。既然她仇恨破坏者,那么她便会破坏破坏者,从而做出对Y家族的杀戮行为,做出更可怕的破坏。
要维护什么,就得破坏些什么。Z公爵和公爵夫人因为执着于规矩,所以往往破坏规矩、道德的就是他们。这是一种从内部的破坏,因为把好的东西用来换取私利,所以好的东西也变成了坏的东西。他们对反对者的镇压,比反对者的破坏更加龌龊,行为更加恶劣。这些行为,都有一件神圣的外衣,这件外衣是超现实的。
老婆婆所代表的,是公爵夫人的一种精神层面。这个层面跟Z公爵代表的很相似,但是并不完全一样。这个层面有很多超然的东西。而Y小姐所代表的,是公爵夫人任性的一面。自私、幼稚和无知,都是这一面的表现。
突然之间,公爵夫人明白了,原来所有人都是她的对应,都是她自己。这不是跟《圣经》上写的上帝报应各人,一样的吗?Y侯爵伤害她,就是她的仇恨伤害她,就是她自己伤害她。而要无所恨,就要无所执。因为她执着道德,所以仇恨不道德。如果没有执着的东西,就没有仇恨的东西了。
这种没有执着,不是说什么都不想、漠视生命,而是对所有人事物,都不那么痴迷,从而让自己没有负担。道德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口号。
原来,公爵夫人说:“要是一切都像爱与恨那么简单就好了。但可惜的是,一切都像爱与恨那么复杂。”而现在,公爵夫人要说:“要是没有爱,也没有恨,那才是大爱。”
因为有所爱,所以有所执;因为有所执,所以有所恨;因为有所恨,所以有所伤。这样说来,好像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并非是这样。爱不仅不是痛苦的根源,还是喜乐的根源呢。真正痛苦的根源,是小爱。好比挑食的小朋友,只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所以把菜都扔了,造成浪费。
挑食的小朋友对肉的爱,就是小爱。这种小爱好比只用一条腿走路。如果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什么都爱吃,那么就不会浪费菜了。
因为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并非只有个人爱的那么一点东西,所以小爱的人是痛苦的,也是容易偏激的。可是这种执拗,被很多文艺作品美化,变成所谓的坚守了。这是因为文艺作品的创作者,本身就有很强烈的个人愿望,本身就很执拗。
比如有个创作者,想不执着于Z公爵,也不执着于Y侯爵。但当她这么写的时候,她就已经即执着于Z公爵,又执着于Y侯爵了。如果世界上最执着的人不是她,她又怎么会看到那么多执着,并且仔细地写出来,写了好长呢?
现在,公爵夫人感到非常舒服。胸口的骨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像老鼠叫,这是因为那些裂缝长合了。
公爵夫人想,自己刚刚进入的那个状态,应该叫什么好呢?东方人叫入定,她不知道。她就把“状态”、“的”、“美妙”、“舒适”以及“平静”等单词组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新的单词,成了“美妙、舒适又平静的状态”。
虽然这用汉语念起来,会很长。但在她的语言里,这只是一个比较长的单词而已。因为这是她自己发明的单词,所以她很开心,感觉很有成就感。
过了几天,公爵夫人胸口的骨头,就长好了。不管Y侯爵怎样刁难她,她都认为是自己应该经历的,都心平气和地去做。不管过着怎样的生活,她都过得很好、很开心。时间长了,她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只要痴迷,天堂也是杀生堡;一旦觉悟,杀生堡就是天堂。
按说,公爵夫人现在过得这么好,她应该没有什么缺点了。但是缺点总还是有。她因为这种美好,失去了是非的判断。人应该没有爱与恨,但是不应该分不清爱与恨。这不是金龙的错,也无关那个“美妙、舒适又平静的状态”,是她自己的理解错误。
有一天,仆人们唠叨起来。有人对公爵夫人说:“你知道吗?侯爵大人又杀了几个反对他的人。”
“不会吧?他看起来不会这么疯狂。”公爵夫人说。
困扰公爵夫人好久的仇恨情绪,终于得到解决。但是新的、不分是非的缺点,又需要她的解决。人的缺点,有是绝对的,没有是相对的。但是人应该绝对地让缺点相对没有,并从中获得超越自己的快乐。
另一边,Z公爵和他的武士已经到了这里。他们以新来的仆人的身份,接近Y侯爵。Y侯爵审视地看着新来的仆人。
因为大家都支持公爵夫人,还因此而聚在一起,所以Y侯爵决定,排一台侮辱公爵夫人的芭蕾舞剧。他要亲自作曲。
虽然公爵夫人不恨Y侯爵了,但是Y侯爵依然恨公爵夫人。Y侯爵把自己强烈的仇恨,化成音符,谱出无比震撼人心的曲子。但是这种曲子阴森而消极,顶多能给人带来一些快感,再没有什么可品味的了。而且,曲子里还有很多恶魔的能量。这简直是恶魔在侮辱、扭曲、破坏人类的艺术。
一天,Y侯爵在熬夜作曲。他要喝东西,就叫仆人给他倒。上来的仆人正好是Z公爵。Z公爵倒完后,就要走。Y侯爵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胳膊。
“侯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Z公爵说。
“说,你到底是谁?”Y侯爵说。
“我是新来的仆人。”Z公爵说。
“我感觉你的动作很眼熟,就好像……Z公爵……”Y侯爵说。
Z公爵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
“就好像Z公爵的夫人啊!真的。你的动作,还有很多说不清的地方,非常像公爵夫人。你们不会是互相学的吧?”Y侯爵说,“说到公爵夫人。我正在给一台芭蕾舞剧作曲。这台芭蕾舞剧叫《罪行录》,是讲公爵夫人的罪行的。这个可恶的女人,原来天天说我怎么不好,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恶魔,现在我也要反过来骂她。”
Z公爵一听,松了口气。但是自己的妻子要被污蔑,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他附和着Y侯爵说:“是啊。那个公爵夫人真是虚伪,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衣服,还总是背着自己丈夫买,一买就买很多。买了还不穿,多余的还捐出去。她丈夫虽然是公爵,可是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奇怪。你怎么知道公爵夫人背着丈夫买很多衣服?”Y侯爵问。
“我……我是猜的。像她这种女人,肯定要买很多衣服的。”Z公爵说。
“哦。也对。”Y侯爵想了想,说。
第二天,Z公爵和武士在干活,发现很多人围在一起。Z公爵就问旁边的一个仆人,他们为什么要围在一起。
“你们果然是新来的,连这都不知道。大家在跟Z公爵的公爵夫人聊天呢。公爵夫人很是平易近人,大家都喜欢围着她。”仆人说,“你们要是早点儿来,还能跟她说上几句。现在你们只能在这儿听了。”
Z公爵和武士,就仔细地听,听大家对公爵夫人说什么。
大家围了好几圈,而公爵夫人在正中间。这就好像靶子。仆人们是环,公爵夫人是靶心。
有仆人这样说:“侯爵大人好像要排一台侮辱你的舞剧。”
“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小气吧?他挺喜欢改变的。不像我丈夫,那么不爱变化。”公爵夫人说。
Z公爵听到这话,有些生气,就大声喊:“是啊!Z公爵也太不爱变化了!如果我是他,我就把公爵夫人赶回大森林里,然后把原来的那个未婚妻取回来,我看还有谁会说不爱变化。”
大家感到吃惊:谁敢这么说话?
所有人都看向Z公爵,大家让出了一条直直的路。Z公爵走上这条路,武士紧随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Z公爵走向公爵夫人。“是你们……”公爵夫人感到激动。
Z公爵单膝跪下,拉起公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美丽的公爵夫人,早就听说您的高贵,今天能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Z公爵说,“我是这里新来的仆人,请多多指教。我会永远听您的教诲。”
公爵夫人看到Z公爵这样,笑了起来。Z公爵仰视着她,觉得她的笑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