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方媛短暂见面后,我们偶尔会电话联系,询问各自的近况以及工作上的事。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接触方清生前与他有紧密关系的人,通过和他们聊天的方式,获得不同人的视角,近距离观察方清的人生。我想这应该会很有趣的,这能让我笔下的方清这个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富和饱满。而之前我只是打算通过媒体的报道、读者的反馈以及他已经出版的作品来写这部传记的。我把自己的意愿跟方媛谈起,方媛说虽然方清的传记已经有专业的作家在写,但这仍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想法,也许我的文笔没有作家优秀,但由于我和方清曾近距离生活过,这样写成的东西或许更能打动人心。她很支持我的做法。
五月初,上海迎来了初夏,天气逐渐燥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沉闷。道路两旁的树木都已青葱茂密,鸟儿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小区内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灿烂,红的,粉的,白的,黄的,一团团,一簇簇,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争先恐后地伸着脖子,向着阳光,吸着雨露,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五月的上海,天气阴晴不定,温度高低不同,天上的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时不时落下几点雨滴,滋润了整个大地后,太阳重新又露出笑脸,射出万道金光。由于春天的颜色还未完全褪去,虽然中午热得出奇,早晚还是比较清冷,我倒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既不太热也不太冷。不过刚来上海的时候还是有点不适应这里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了一个月的手忙脚乱,就连老高都笑着怀疑我以前是不是真的在上海上过大学。不过一个月后,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所有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现在,我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方清身上。
我发信息给方媛,问她最近有没有时间,想跟她见一面。她说可以,不过要等到五月中旬,最近她在外地出差,不在上海。我们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她把位置截图发给了我。
第二次见面的那天是周六下午,我提前找好了路线,然后顺着路线,按图索骥去寻找这个咖啡厅。下了地铁后,很快就找到了约定好的这家不大不小的咖啡厅,门口牌子上写着一串英文“Lucky coffee shop”。我走进去,看到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一对年轻情侣不顾他人,大声谈论着最近发生的趣事,女孩的笑声让本来安静的咖啡厅显得很突兀;斜对面靠近收银台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神情专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打字,电脑旁边放着一个公文包和一本书。大门左边靠窗的位置上,我看到了方媛,她的脸朝着窗外,身体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桌子上放着她的手机。我走到她面前,轻轻喊了一声方姐,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朝向我,脸上的神情舒展开来,露齿微微一笑,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待要站起来,被我制止了。我抽出桌子下面的椅子,坐定后,方媛问我喝什么咖啡,我说我不习惯喝咖啡,还是茶好了,然后她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一杯摩卡咖啡、一杯绿茶和一些点心。我注意到,她穿了一件薄薄的、有点像正装的蓝色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衣,身上的装饰干净利落,优雅大方。看来她不是从家里过来的,否则不会穿得这么正式。她的头发依然朝后绾了过去,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光滑的皮肤还是那么明亮光泽,只是和她接触久了,你才会发现那些经由岁月洗礼而带来的浅浅斑痕印在她优雅的脸上。她的眼睛原本不大,现在看起来更小了,鼻梁也不怎么挺,嘴唇也不怎么厚。如果你单看她的每个面部器官,都不会觉得很满意,但不知为什么,当它们组合起来,就显得自然和端正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都在忙什么呢?”点完咖啡后,她开口问我。
我把毕业后回家乡、考公务员、结婚、生子等所有事情都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她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说很遗憾没有见过我的妻子和孩子,有空可以把他们带到上海来,她请客。紧接着我又问她这些年的生活状况,她也是大致叙述了一遍,包括她丈夫的工作,她女儿的学习情况等等,其实是很平凡的生活,没什么可写的,但我听得出来,她的生活总体上还是很幸福的。关于方媛的家庭情况,之后我还会再提到。
那次我们谈话的重点自然落到了方清身上,从方媛的口中,我感受到了方清这些年的巨大变化,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说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方清。
“李峰,你跟方清以前关系这么好,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方媛说。
“方姐,你也别太难过了,方清选择这条路,肯定有他的苦衷。”我以为他说的是方清想不开自杀这件事。
“我是说,他怎么会是同性恋呢?”方媛突然提起这件事。
其实之前我在媒体上看过一些评论文章,说方清是一个同性恋,理由是很多年前上海一家报社刊出的一期报纸上曾经报道过方清和一个叫白亭山的男人在欧洲结婚的新闻。我当时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以为又是哪家不良小报故意编造这种博人眼球的新闻,你知道,有些媒体专门靠编造名人的私生活过活。
但这话不是无良小报报道的,是方清的姐姐方媛亲口说的。
“我以前不知道方清是同性恋,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因为我听说同性恋是一种正常的性取向,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的社交圈,这个国际上不也承认了嘛。” 很快我平复了心情,说出了我的看法。
“你不知道,李峰,其实方清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和女人,第二次和男人。” 方媛说的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小报上说的是真的吗?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一直都不知道方清的性取向,更不知道他有过一段同性婚姻。对于这些事情,我的见识实在有限,即便知道了,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方清第一次结婚我是知道的,就在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两年了,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是我们县文化馆馆长的女儿,和当地通过相亲认识、交往、结婚的大部分人不同,我跟妻子属于自由恋爱修成正果的少数人。前面说过,我大学毕业后通过了家乡的公务员考试,之后被分配到当地的政府机关单位里上班。我工作单位所在大楼的斜对面正好是县文化馆大楼,这个文化馆,算是当地居民最大的娱乐场所,里面不仅有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馆等运动场所,还有图书馆,影像室,电脑室等文娱场所。我参加工作那会,下班后唯一的兴趣就是到斜对面文化馆里打篮球。也是在那里,结识了我现在的妻子,她那时经常在里面上网、看电影。有一天,当我打完篮球,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站在文化馆大门口,背着包,望着豆粒般落下的雨滴和泥泞的街道发愁。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乌云把整个天空包围得严严实实,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就在我准备迈开脚步,冒雨回家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过来,微笑着问我是不是没带伞,家住哪里,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把她的伞借给我,她说她爸爸在楼上工作,等下可以跟爸爸一起回家,说着把她手中的一把黑色雨伞递了过来。望着眼前这个热情、亲切、美丽的女孩,刚才因下雨而带来的烦闷情绪一扫而光。我接过了她递来的雨伞,嘴里道着千恩万谢的话,心头有一股暖流涌过。因为要还雨伞,我就问她要了联系方式。那天晚上回家后,我的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有她说话时温柔的语气。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天明,想着第二天还能借着还雨伞的机会再见到她,心里就激动万分,辗转难眠。我想肯定是在那个时候,我就爱上了这个个子不算高,却有着一头长发,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
第二天下班后,我先到单位附近的零食铺子买了一盒巧克力,然后带着那把黑色雨伞,走进了文化馆。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在一楼大厅里,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下来,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把雨伞还给她,说着客套话,并递上了刚才买的巧克力。她先是满脸惊讶,然后红着脸,推辞说不好接受我的礼物,却掩饰不住脸上欣喜的表情,那时候我就猜到,她对我应该也是有意的。之后的发展就像我预想的那样,我们的往来变得频繁了起来,我经常给她买小礼物,约她一起吃饭。虽然下班后我还是照常去文化馆里打篮球,但那时,文化馆吸引我的,就不主要是篮球了,而是那个美丽的她。那天过后不久,我就向她表露了我的心意,她也欣然接受了。交往期间,我才得知她爸爸是县文化馆馆长,官虽不大,也好歹是个官,这曾让我父母觉得特别有面子。她父母接受我,大概是因为我是我们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有着高学历,并且还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吧。总之,她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我们来往。再后来,大概交往了一年时间,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我们最终决定走入婚姻殿堂。
我还记得那次方清专门从上海赶来参加了我的婚礼。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况且我们是那么要好的同学,两年后他结婚那天,我也是专程从单位请假去上海参加了他的婚礼。
我听方媛说方清和这个女孩是在各自父母的安排下,促成的这桩婚事。女孩姓李,单名一个雪字,爸妈是在上海做生意的,从小家境优渥,也是大学生,他们之所以看中方清,是因其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双方也算是门当户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