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求学的年代,考大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考进名校更是难于上青天。一个县城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而考上大学,毕业后又肯回家乡工作的人更是屈指可数。那时候不管是上海,还是偏僻的山村,大学生都称得上高级知识分子了。我们那一代人,即便读书读到大学,成了众人眼中人人羡慕的高级知识分子,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至理名言面前,仍然没有任何特权。无论什么理由,哪怕婚后不幸福,都不能构成一个人不结婚的正当理由。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中国人对婚姻的执着,不亚于西方人对上|帝的执着程度了。
现在人们常说,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现在化都市,这里的人更前卫,更开放,更能容忍差异性。无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只要你有能力,肯上进,这座城市都容得下你,都能给你一个安身之所。这话听起来似是不错的,但我们别忘了,传统的东西时时刻刻在发挥作用,它不会那么轻易地缴械投降,在你自以为的不经意处,它会突然奋起反击,让你措手不及。
方清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高中英语教师,本来我以为,由于职业关系,多多少少会让他们以一种更加开放的思维和心态来思考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包括儿子的婚事。可事实上,仅从思想上而言,方严夫妻却是十分保|守的人,这点从方清姐弟二人从小所受的家庭教育中就能看得出来。从我认识方清父亲方严时起,他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温和中透着严厉的感觉。他不会轻易生气或者愤怒,可是你从他说话的语气中能感受到一种旧式大家庭里男性长辈的威严,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父亲贾政那样。再加上他所从事的职业,又使他形成了一种凡事追求严谨、处处追求完美的性格。长期生活在这种兼具威严和严谨性格之下的人,可能会产生一种不想为却不得不为的压迫感。方清的母亲虽然在学校教英语,但生活中却是一位极其传统的女性:对丈夫忠诚,对子女慈爱,对家庭兢兢业业、不求回报地付出。她身上有着传统文化要求女性具备的一切优点。她的生活几乎围绕着孩子们打转,不管是学校的孩子还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去寺庙里听佛经,回去后把听来的佛经里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方清早年写的小说里,处处透着佛教“空幻”学说的影子,这应该与他母亲有关。
在这样一个看似开放实际保|守的家庭里长大,容易养成一种缺乏独立意识,对上级唯命是从的性格,因此方清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就不能不说与他生长在这样保|守的家庭氛围毫无关系了。当然,方清这样的家庭与我老家那些普通百姓的家庭还是有些不同的,因此我说的保|守,是相对于中国当时的整体格局来看的,不是相对于我老家这样的人来说的。对乡下人而言,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结婚生子这件事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对方清的家庭来说,至少从当时的情况看,同样不会有回旋的余地。既然如此,方清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办呢?
我之所以对婚姻有这么多感慨,是因为方清在日记中提到过他和李雪结婚这件事,他说他这一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听从父母的安排,跟李雪结了婚,两个家庭最后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他为此感到深深地内疚。方清说李雪没什么不好,错全在自己。虽然直到离婚都没有孩子,但还是觉得耽误了她的青春,伤害到了她。
方媛告诉我,方清的第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就宣告结束。理由是方清无法接受女人,他是同|性|恋,这是方清当时亲口说的。但是方媛坚持认为,他们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相爱过。李雪的问题是,她是李家的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爱耍小性子,婚后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点方清很是不能容忍。方清婚前沉默寡言的性格,我清楚,他不会在女人面前甜言蜜语,他容不得自己的生活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他是一个如此骄傲和敏感的人,怎么会轻易屈服于女人呢?不管怎样,双方的性格直接导致了其家庭生活不断出现矛盾和危机。方媛说那两年他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架,方清有时无法忍受,就直接从家里跑出来,宁可睡在马路上,也不愿回家面对李雪,而李雪也因此回过很多次娘家。李雪的母亲,是一个性格十分强势的女人,仗着自己家里有钱,从没把方清一家放在眼里。每当李雪回娘家,向母亲哭诉方清对他的“暴力”时,她也不问青红皂白,开着车直接跑到方清父母家大闹一场,直到方清出来道歉,把在娘家的女儿领回去,李雪母亲的闹剧才会终止。最初,方清父母碍于自家人面子,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一直都只是从中劝解,而没有采取有效措施,化解矛盾,最后直到矛盾不可调和,危机全面爆发,才引得两家人不得不坐上了谈判桌,商量着究竟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也就是在那时,方清才说出了这个让两家人都觉得丢脸的事情——他是同|性|恋,无法接受女人。李雪的爸妈知道这件事后,自是不依不饶,扬言要让方清身败名裂。当然他们最后并没有真的这样做。
我尽量从方媛口中还原那天的场景。我知道,在这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方清和李雪。促成这件事的,是双方的爸爸妈妈,而这背后操纵着的,却是我们整个社会和文化。
“方清,你到底对我女儿有什么不满意的?”也许是做生意的缘故,李雪父亲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开门见山。
方清刚开始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回答岳父乃至任何长辈的问题。
“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吵架,我和他爸劝了很多次了。我们也希望他俩能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这样我们也能尽快抱上孙子。” 方清妈妈看方清沉默,帮他答道。
“那为什么结婚两年了,还不生孩子?方清,你是有什么身体上的毛病吗?之前我们每年都会带雪儿去医院做一次体检,检查结果都很健康,如果真生不了孩子,肯定不是我们雪儿的问题。”这时李雪母亲开口了,语气不是很友好。
“那肯定也不是我们家方清的问题。”方母接着亲家母的话回答。
“笑话!不是他的问题,是谁的问题?我可以把雪儿从小到大每年做过的体检报告给你们看!” 李母不甘示弱,马上反击。
此时双方家长你一句我一句,从刚开始心平气和的交谈,到中间唇枪舌剑的纷争,埋在地下的火药似乎一触即发。说到底,都把双方过不下去的理由归结于没有生孩子。他们那意思,就好像有了孩子以后这些矛盾就能迎刃而解一样。
方清和李雪两位当事人坐在桌子的两边,起先都没有开口。那个时候的他们,也只有二十来岁,三十岁都还没到。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依然需要父母过问,尤其是婚姻问题,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和经验来化解婚姻生活中的许多矛盾和冲突。在我们这样一个传宗接代胜过天的国家,婚姻的成败似乎最后总是归结于能否生育后代的问题上,这是我们的文化最具特色的地方。
“呜呜呜。你们别吵了,方清他是...他是...”随着争吵的升级,坐在一旁的李雪突然站起身,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着方清,欲言又止。她一直都这样,在任何场合都不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气。
“哭什么哭!没出息!你把话说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李雪的突然起身、大哭的举动,让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李母看着女儿委屈的样子,既心疼,又气愤,似乎是抓到了方清的把柄一般,催促女儿把话说清楚。
“爸、妈,方清他,他,他有病!我在他日记中偷看到的。他还背着我去外面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见面!”李雪的这句话让对面坐着的方爸方妈心里很不舒服,但他们没有问,只等着李雪把话说完。
“你先别哭,你告诉我们他有什么病?” 李爸李妈只注意到前一句话,没在意后一句话。
“你们不用问了,我来告诉你们。”还没等李雪回答,桌子对面一直保持沉默的方清终于开了口:“我是同|性|恋,我不喜欢女人,不过这不是病。爸、妈,岳父、岳母,没有跟你们说实话,真是对不起!”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里一个霹雳,平地上一声惊雷,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什么?!”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方爸方妈,也着实吃了一惊,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同|性|恋是什么?” 李妈望着李爸,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同|性|恋都不知道!同|性|恋就是一个男人不喜欢搞女人,只喜欢搞男人。这是流氓、变态行为!” 李爸接过了李妈的问题,自以为是地回答道。
“啊!”听了丈夫的回答,李妈尖叫了一声,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
“看看,看看,看看你们家养的好儿子!” 李爸先是望着方清父母,恶狠狠地说道。之后转头望向方清,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方清,你喜欢搞同|性|恋,为什么还要娶我女儿?我们家看起来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当初我们把女儿嫁给你,就是看重你的学问跟人品,想着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对她负责,如今我真是错看你了,你不仅人品不行,生活作风还有问题。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哼,我算看出来了,这一定是你们策划的一场阴谋,亏你们家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原来都是一群骗子!”李妈气不打一处来,夫妻俩一唱一和指责方家的不是。
“两位亲家,你们先冷静一会儿,这件事我们也是头一次听他说,并不是我和他妈有意要隐瞒。既然找到双方矛盾的原因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方爸是大学教授,心里虽然也不能接受这个事情,但还是故作镇静,显示出知识分子特有的风度。
“方清,先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我现在问你,你和李雪的关系,打算怎么处理?”方爸安抚了李家父母情绪后,转头问坐在自己旁边的方清。
“我想离婚。” 方清回答,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离婚?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个脸。”一听到离婚,方妈就坐不住了。
“你先别说话!”方爸打断方妈的话。“离婚之后呢?” 方爸又问道。
“离婚之后,我想追求我自己的生活。”方清想了几秒,才挤出这句话。
“你说话可真不负责任,自己开脱了,尽害了我女儿了!”李妈不依不饶,说话不留情分。
“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方清,这件事要是抖出去,你觉得你在上海,哪怕全国,还有立足之地吗?凭我的手段,我可以马上让你身败名裂!” 李爸扔了个定时炸弹。
“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可这就是真实的我。对李雪,我很抱歉,这几年来我一直被一种思绪支配着,被一种情感困恼着,它们折磨着我,让我一刻都不曾安宁,我觉得我就像生活在监狱里。我对现在的一切都不满意,活着实在没意思,有时我真想自|杀,一了百了。” 方清说了一大串,眼圈微微泛红,我能想象到方清那时的痛苦和无奈。
方清的一席话,尤其是那句“想自|杀,一了百了”,也许刺痛了坐在身旁的方清母亲。她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儿子的人,没想到儿子这么多年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却毫不知情。看着方清的无助和痛苦,在母爱天性的驱使下,她不忍心再责怪他。
“两位亲家,不用再多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办吧。”看到此情此景,方严也一阵心酸,之后拿出了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