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学毕业后,我和方清的联系就慢慢变少了,见面次数就更少了。如前所述,毕业后我回了老家县城工作,之后结婚、生子、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在县城里,生活平静、安宁,无任何波澜。那次见面,方清跟我说按部就班的生活实在没有意思,可是按部就班确实是我们大部分中国人一直以来的追求和最后的归宿,学识再多、社会地位再高、权|力再大,只要你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多少少都会承认这一点。我想方清所苦恼的,不仅仅是因为按部就班的生活这么简单,而是他的生活被一张无形的文化之网束缚起来了,从他懂事时起,他就隐隐感到他在这张网中到处碰着钉子,他想摆脱,却无能为力。也许大部分人(包括我)都不曾有过他的这种经历。
假如一种文化恰好跟你的本性相符,那么对你来说,这种文化为你的生活做出的许多安排,不仅不会让你感到痛苦,反而会增加你的幸福感,这时候你会觉得它的安排是合理和自然的。说起来可能很多人不相信,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是像我这样生活的,因为这符合我的本性,进而我以为,它也符合全世界所有人的本性,因此我断定这就是人类自然而然追求的生活,就像我可以断定所有的男人都只会对女人感兴趣一般,因为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自然和正常的一件事。当后来我发现,现实情况远远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的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
因为我渐渐发现,人与人之间是有感觉上的差别的,有时候这种差别如此巨大,以至于一个人竟然完全无法理解另一个人,他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以至于无法交流,因为他们缺少共同的语词可以准确地描述这种或大或小的差异。比如我说我喜欢女人,那是因为我确实喜欢,我了解这种对异性的情感,我对女人有着很深的渴望,假如另一个男人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就会在这点上找到共鸣,即使不用做特别的描述和说明。
可假如你是一个gay(国内普遍翻译成“同|性|恋”,方清先是肯定,后来否定了这种翻译法)呢?我很早就听说过这个英文单词,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词可以当名词使用以及它所指称的群体,因为英文中这个词最初是作为形容词使用的,意思是“使人高兴地、感觉快乐的”(方清在《论叔本华与尼采哲学》这本书中说,尼采的著作《The Gay Science》,最初竟然有人把它翻译成“同|性|恋科学”,这是错误的,它正确的翻译应该是《快乐的科学》),可是等到后来当我知道这个词代指同|性|恋人群的时候,怎么都无法理解:第一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同性;第二不理解为什么他们是快乐的。即便我理解了这层意思,假如一个人告诉我他是gay,恐怕我也不会跟他产生共鸣,因为他的感觉跟我的感觉差别太大,这种感觉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无法理解。
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在我下定决心认真地准备这篇传记时,以前都从未关注和思考过。这些问题看似有答案,然而它的答案往往是没经过认真审视和仔细证明的。方清死后这一年的时间带给我的思考,远远超过了我之前几十年时间的思考。在理解了他整个人生后,我无法不这样做。假如我无动于衷,对方清和这个世界不动一丝感情的话,我大可以把这个人从我的生命中删除,大可以把这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不明所以的怪异问题随意下一个论断,诸如给“同|性|恋”这种现象贴上一个“不自然”,“不正常”的简单标签后,继续过好我的生活,照顾好我的家庭,就这样活到老,再无声无息离开这个世界。说到底,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身体去探索,这种由精神上的思索所带来的压力远远超过了肉体上的折磨,谁不想简单、舒服地活着呢?谁不想白白地剽窃别人现成的物质和精神成果而不用非得自己付出努力呢?
方清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读了后很感动,他满怀激|情地写到:每当我开始决定安稳地度过自己一生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会盘旋着苏格拉底曾说过的那句话: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很显然,这位先哲在督促我们思考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假如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和奇异的世界,却从来不对它产生疑问,也不对它做任何思考,我觉得这是不能原谅的。
方清很早就开始思考诸如人性,本质,真理,意义,宗教,死亡等等这些问题了,有关这些问题的论述在他的小说、杂文以及日记中随处可见。其实我也可以说,这些问题最终可以归结为“人”的问题。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会让他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呢?他为什么要极力去思考和解决这些没有最终答案的问题?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与此同时,这种种疑问也是抛给我自己的,这一年来,每当我坐在书桌前,提起笔开始写作之前,都会自问到:如果不是方清,而是我的话,我该如何思考和解决这些问题呢?
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究竟给方清的人生带来何种影响和变化,我尝试做了一些努力。现在我大概能勾勒出方清这些年的生活轨迹,我把它放在后面慢慢叙述开来。很显然,他的生活方式在中国是不具有代表性的,不仅中国,就连号称自由民|主的西方国家,其社会中的大多数人,也不是这样生活的。我无法对他这一生的生活做出正确或错误的判断,无论如何,斯人已去,留下的只有怀念。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说过,他想要追求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自由的生活方式,他试图去寻找一个答案,那个答案藏在大海深处,它在那里闪着耀眼的光芒,他说他接近它了,他最后找到了吗?
方清有一个姐姐,叫方媛,大他三岁。由于方清是上海本地人,我们所在的大学离他家不是很远,只要不上课,方清大部分时间还是选择在家中度过。在我们上大二那会,我和方清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看着他老往家里跑,让我对他的原生家庭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厚着脸皮,在我软磨硬泡,甜言蜜语的攻势下,最终方清答应带我去他家玩,之后还吃过好几次饭,这让我有幸结识了他的这位活泼开朗、十分有个性的姐姐,以及人如其名的方爸爸——方严,还有温和善良的方妈妈,名字叫甄真,不过那时我好像一直喊她方阿姨。
方清告诉我,他爸爸是上海XX大学中文系教授,妈妈是上海某高中英语教师,姐姐那时正读着研究生,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了。由于这个缘故,当时我总是打趣地说方清是一个生在“书香门第”世家中的“纨绔子弟”,听了这话,他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在我们家乡人看来,这当然是一个标准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可能正因为方爸方妈受过高等教育,所以他们才会对姐弟俩的教育非常严格,尤其是传统文化方面的教育,更是丝毫没有松懈过。到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方清会对中国古典诗词,小说,四书五经等书中的许多章句,不费吹灰之力,随意信手拈来,让人叹为观止。后来方媛告诉我,她和方清自记事时起,爸爸妈妈每天都要给他们布置各种各样的阅读任务,除了要完成爸爸布置的阅读四书五经等传统经典作品的任务,还要完成妈妈布置的阅读英文原著作品的任务。这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得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还得完成爸妈给的“家庭作业”,她说她和方清从小就受到了来自家庭尤其是爸爸方面的很大压力。不过庆幸的是,姐弟俩都很有学习天赋,因此总是能按时完成任务。学校功课方面,姐弟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一路过关斩将,飞奔而去。
这是很多中国家庭教育的缩影,它像一面镜子一样,折射出了中国教育的所有优点和缺点。我们从这样的教育中得到了一些东西,同时又失去了一些东西。有时候生活也是如此,我们自以为做得很完美,过得很幸福,这种完美和幸福的背后却悄悄埋下了日后悲剧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