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活到中年,也算是经历了风雪,磨炼了意志。有人说不惑之年,刚好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他们丢失了青年人那种理想主义情怀,缺少了一种蓬勃向上的激|情。在经历了多重的压力后,他们把目光从理想拉回到了现实中——家庭的羁绊,父母的依靠,孩子的牵挂,无一不是他们接受现实的理由。本来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月亮再美,始终遥不可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那种遥不可及的东西倾注自己一生的热情呢?
可是,我慢慢发现,即便大多数人后来都被现实生活打磨得棱角分明,不再抬头仰望星空,也还是有人一直坚守着崇高的理想,不让现实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们宁可抛弃现实生活的舒适,尽可能将自己从琐碎的日常事务中挣脱出来,甘愿选择另外一种远离大众的、孤独的生活方式。在众人眼中,这些人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根据众人对他的期待,他们或者把他奉为神灵,或者污蔑他为恶魔,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离群索居者,不是天使,便是魔鬼。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理解了亚里士多德这句话。如我们一般,生活在众人中,哪能不食人间烟火呢?
提起方清,我仍觉得心有余悸。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大学时代起到现在,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好朋友,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人世。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渴望过什么,寻找过什么,结果如何,这些问题统统都引起了我的关注和好奇。仅凭报纸上的几篇专栏文章,读者的几句猜测,是无法为方清的人生和他的作品下任何终极定论的,我们只能根据有关资料,尝试着去理解他,发现他人性中的某些特别之处。这样做之所以是有益的,正在于,通过了解方清的生活经验和他的作品,我们得以尝试探索人类天性中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可能性,这也是方清一直感兴趣的地方,也是我最感到讶异的地方。
方清是地道的上海人,从小学到大学,几乎没离开过这个地方。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称得上家境优裕了。而我来自距离上海千里之外的一个偏远小县城,当年因为高考成绩好,可以说在家乡人的“万众瞩目”中考进了上海一所知名学府。以此契机,认识了这位后来友谊持续了二十年的老朋友,虽然这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并无任何交集。不仅是方清,别的同学也是如此。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在我们那个手机和网络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可以经常互相联系的渠道。我虽然在上海读的大学,但是毕业后就离开了这里,回了家乡,确实很难和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维持长久的联系。虽然后来中国经过了信息技术革|命的洗礼,大大增强了各种信息交流的可能性和便利性,却再也弥补不了同学间消失了多年的亲密感,因而现在也就没必要再联系了。
很多同学毕业后的命运走向如何,我是不清楚的,但我猜测,绝大部分人应该都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唯有方清,他大学之后的人生轨迹,还有他写过的那些深刻而“奇异”的作品,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在我看来,方清是一个个性很鲜明、想法很独特的人,不仅仅由于他与众不同的性取向(这仍然是我的猜测,因为方清在日记中写过,“同|性|恋”这个词,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执着于此,究竟谁给一个人下了这种“死定义”呢?),更由于他后来的所做作为,一开始让人难以理解,甚至匪夷所思。然而现在,当我真正了解了很多事情的始末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一直都在做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他探索人性的部分实践。他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他可以随意扭曲自己的形象,不给自己下任何判断,努力践行着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价值观。现在就连他的死,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这些年他到底在执着地寻找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有时我的脑海中会偶尔闪过这样的念头,觉得他很伟大。他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激|情,渴望得到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都曾渴望过,却很少有人愿意丢掉手中的一切去寻找它,于是在舒适和安稳中蹉跎了岁月。方清像一个默默无闻的先行者,像一个虔诚的圣徒,极力追寻着他内心最渴望的上帝,也许他最后没有找到它,而在绝望中自|杀? 又或者他最后找到了它,忽而觉得人生已无意义,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方清这一生,若以普通人的标准衡量,显然是很失败的,人到中年,没有家庭,没有事业,没有朋友,除了家里堆着的一摞摞书,表明他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中国人常说三十而立,而今,我和他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也许我当年也有过同样的梦想和激|情,现在也早就习惯了过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买房,结婚,生子,并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样的生活容易让人联想到落日的傍晚,一群乡下人扛着锄头从田中归来,他们见面,偶尔攀谈几句家常,然后各自回家,经过一番调整,来日又会重复前日一模一样的生活。而时间就是在这样平静无任何波澜的生活中悄悄溜走,最后诚如孔夫子所说,不知老之将至。
这种生活有它独特的幸福和痛楚,我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个过程,因此比谁都更清楚这种生活在维持社会稳定方面所具有的社会价值。但在我真正理解了方清后,我认为,即便有这样的价值,社会也不该要求它的每个成员都必须走进它制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制度和规则中,无论这种制度和规则带给社会成员多么大的利益和幸福,也不该如此。也许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努力把所有人变成同一种人,而是期待在某些基本规则(如法律)的支撑下,允许每个人尽最大可能去发现他人性中的特殊之处,寻找他真正感兴趣的地方,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我承认要做到这些,的确很困难,但至少大致方向不会出错。
如果不是方清的小说成为读者热议的对象,如果他现在仍旧没有名气,默默无闻,有多少人会对方清的人生感兴趣,又有多少人会记住他曾对自己的生命投入过的巨大热情和渴望呢?在我们这样一个讲究整齐划一、保守的社会氛围里,方清不同寻常的生活和作品被看成是异类,直到现在,曾经攻击他的人仍然无法原谅他。
然而现在我倾向于认为,我和方清早年生活的时代,恰逢中国迎来改|革|开|放后发生巨变的时代,那时候很多外国的新鲜事物来到了中国,中国人的思想在守护传统和接受现代的矛盾中挣扎。正是这样的时代造就了“方清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经历和他的作品体现了时代转换中的这种矛盾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