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某一天,差不多元旦刚过,离春节还有一个月有余。那时候我在老家县城的某政|府机关单位里上班。那天像往常一样,中午时分刚过,我和同事们在单位食堂吃过午饭,就径直回到了办公室,然后泡上一壶茶,各干各的事情。由于是午休时间,闲来无事,我随手翻开当天早上快递员送来的报纸。看报纸,读新闻,关注国家的政策动向,了解民情,民生,听起来很官方,却是国家公务员的必备素养。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和同事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祖国中部某省的一个算不上贫穷的小县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从县城的高中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一所知名大学,并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涯。临毕业,同学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感到焦虑,我当然也不例外。由于我是家里的独苗,爸妈希望我考老家县城的公务员,以后就留在县城工作。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并在大四那年开始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很快,甚至可以说毫不费力地,就通过了考试,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现在这个单位。至今为止,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快二十年的时间。
小县城,地方小,人口少,自然不能跟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比较,但优点是生活平静、安稳,尤其是有着这份薪水稳定,人人羡慕的工作。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优点也可能变成缺点,生活太安稳,人就容易失去斗志,容易被眼前琐碎的生活遮蔽。长此以往,人会变得如机器一般,只懂得在原地打转,重复、琐碎的生活容易使人丧失感受真实生命的体验。智者说,没有痛苦,何来快乐呢?不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怎么能参透生活的本质呢?人终究是矛盾的,所以很多人才会一边轻蔑地认为公务员过的是一眼望到头的无聊生活,一边却又羡慕这样的生活。其实,人生本来就如围城一般,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最后习惯了,也就没什么抱怨的了,人也是一种比较容易满足的生物。
抱着这样的心态,那时生活过得也还算安稳。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翻开报纸的首页栏,准备大致浏览下重要内容后就丢到一边。第一页头条上的一张黑白照片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随后我又看了一眼大标题。说实话,我被着实吓了一大跳,那篇报道的标题是:“扼腕叹息!中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方清不久前跳楼自|杀!”
紧接着我又仔细回看了一下文字旁边印着的黑白照片,那上面呈现出的是一张俊朗、成熟、严肃,却有点熟悉的脸庞。“方清!”,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此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叫“方清”的男人,确确实实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十多年前,他给我打过最后一通电话,说是要去英国留学,打电话是为了跟我告别。确实,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无从得知他的任何动向,我们就这样彻底断了联系。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始仔细阅读那篇报道,标题下的第一段主要介绍方清的生平:方清,上海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小说家,主要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疯人院》、《自由王国的陷落》;中短篇小说《井底的蓝月亮》、《无眼人》、《文明的悖论》、《诸神实验室》等;此外还出版带有自传性的杂文集《仰望星空的蛙》以及未完成稿《论叔本华与尼采哲学》。
介绍完基本信息后,接下来报道的主要内容都是在猜测为什么这位作家会选择自|杀:有人说方清长期受抑郁症困扰,不堪病痛折磨选择自|杀;也有人说因为他是佛教|徒,参透了生命,所以不愿再苟活于世;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为情所困,愿以死捍卫爱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各种各样的猜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分辨。
读完这篇新闻,我僵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在头脑中不断地搜索关于我和方清当年读大学时的各种记忆片段,那似乎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眼前的照片,熟悉又陌生,无论我怎么努力回忆,这些记忆碎片都拼凑不出报纸上那张神情严肃的脸,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他。
“老李!老李!”,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瞬间回过神来,发现同事老高站在我旁边,睁着那两只圆圆的小眼睛,挺着圆滚滚、发福的身材,还有那张胖嘟嘟的、满脸雀斑的脸,正对着我说:“你发什么呆呀,我都叫了你好几遍了。”
“哦,有什么事情吗?”
老高瞅了瞅我,又瞥了瞥我手中的报纸,此刻仍然停留在介绍方清的那一页。
“哎,可惜了,才四十来岁,这么年轻有为的作家,竟然会跳楼自|杀。”
“你知道他?” 我有点吃惊,一向对文学不感兴趣的老高,竟然知道方清。
“不算很了解,你知道,我儿子不是在上大学嘛,他很喜欢读方清的小说,我家里就有几本。哎,为了不跟现在的年轻人脱节,我算是硬着头皮看了两本,其实我是很少读这类小说的......”说着说着,老高突然反问到:“老李,你算是比我有学识,难道你不知道他?”
“你觉得他的小说写得怎么样?” 我没有直接回答老高的问题,也有意没提和方清是同学这件事。
“我儿子说很多像他一样的大学生都喜欢读方清的小说,喜欢他的小说里表现出来的‘个性’、‘自由’以及‘冒险’精神。哼,我就是听不惯这样的话,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不就是受到了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的蛊惑吗?一个个礼貌不谈,规矩不说,就知道一天到晚讲什么‘自由’,说什么‘做自己’。老祖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就是被这些号称‘自由’的作家给败坏的!”
“你刚才不是还说他年轻有为嘛?怎么现在又说他败坏国家传统,教坏年轻人啊?”
“辩证法你没学过嘛?看问题不能太极端,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嘛!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天下班后,我把报道方清的那一页报纸带回了家。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妻子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没事,只是工作上遇到了一点不顺心的事而已,让她不用担心。妻子大概是知道方清的,因为当年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方清来我的老家参加过我们的婚礼,酒席上我跟妻子介绍了我的这位大学同学,不过后来我再问她,她说当时人多嘈杂,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就在我结婚两年后,方清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次我特地从单位请了假去上海参加了他的婚礼。那时候我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世,妻子要在家照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就没有跟我一起去。
更重要的是,我想,除了我们自己的小家庭,她其实也不太关心这些事情。你知道在小地方呆惯了的人,对外界与已无关的一切似乎都本能地失去了兴趣。正因为此,我没有告诉妻子关于方清自|杀的消息,我觉得即使说了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应,毕竟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可能有人死亡。对于这些与自己的生命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的生活,最多只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于伟大的人,我们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任何关于他们的茶余饭后的消遣,都只能算作亵渎他们伟大灵魂的行为。
那天之后,我本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也没再跟办公室的任何同事提起。人死了,又不能复生,更何况那么多年没见,从报纸上报道的内容来看,我和方清早已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就因为我们曾经是老同学,老朋友,他的死才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丝悲伤。短暂的悲伤过后,生活还是照常进行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好像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它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