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大学毕业后,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上海一家银行工作。我们中国人的观念认为,像银行业务员,学校教师,医生或公|务员等都属于铁饭碗,如果能进这样的机构工作,有着一份稳定的收入,不说大富大贵,也能不愁吃穿了。也许时代在变化,如今的九零后以及零零后已经不这么认为了。至少就当时我的情况来看,是非常羡慕他这份工作的,业务轻松不说,待遇、福利都是同届毕业生中最好的。自从我回了老家,跟他几乎断了联系,除了知道他在银行工作之外,其他方面一无所知。那时候虽然有电话、短信等联络方式,但使用成本高,不像现在,沟通渠道多样,而且成本低廉。所以那时,哪怕再亲密的两个人,没事的时候也几乎不会电话闲聊。仅有的几次通话中,他也从不谈他的工作,反而关心我的生活比较多。想来真是后悔,那时只顾自说自话,没有多给他一些关心,没有在意他后来的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没有在乎他失落的心情。
方媛告诉我,最初,方清对银行业务员这份工作,并没有什么激|情,他甚至觉得糟糕透了,整日像一台机器按着预定的程序来回奔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家和工作单位来回乱转。其实他不是一个遇事喜欢抱怨的人,他没跟父母说起过工作上的不如意,方媛给他打电话谈起他的工作时,他也只是偶尔抱怨几句。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即使再不喜欢,他也不能轻易离职。在和李雪离婚时双方家庭的那场谈判中,方清说他对现在的一切都不满意,活着没意思。我想他说的不满意和没意思恐怕不仅跟他的婚姻生活有关,也跟他的职场生活有关。
那几年,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下班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和写作。他拒绝了所有银行同事们的聚餐,旅游,还有与工作无关的活动,他也从不参加同事们家长里短的闲谈,他在日记中说他们的谈话索然无味,听久了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他将他的物质生活压缩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层面,以便给他的精神世界腾出更多的空间。方清不同寻常的想法和行为,让他和银行的许多同事结下了不少梁子。写到这里,我突然对方清的前妻李雪生出了些许同情,李雪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可能希望的只是丈夫能多关心她,爱护她,偶尔能制造出一些浪漫和惊喜,好让她对生活还能有一丝期待和向往。可是怎么办呢?方清这样的丈夫就是给不了她这些,和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对李雪而言,不也是一种折磨吗?不管怎样,那几年,索然无味的工作,失败的人际关系,矛盾重重的家庭生活,这些都让方清备受折磨。好在,他还有书陪伴,让他不至于对他的生活彻底失望。工作之余,他将他的精力都倾注在书本中,将他的热情都浸透在文章里。这种激|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甚至觉得我在读武侠小说的时候都没有像他那么忘乎所以,我好奇的是那里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他,以至于能让他放弃先前的安逸生活乃至宝贵的生命?
方清的这段经历,让我想起了卡夫卡。卡夫卡的很多作品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的影响,其内容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我大学时就曾经读过他那用荒诞笔法写成的《变形记》。我觉得方清有时很像卡夫卡笔下那个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大甲虫的人,当别人对他有所期待时,当他能为周围的人带来实际利益时,这些人就对他毕恭毕敬,称赞和夸耀他。可是当这种期待和利益消失的时候,这些人马上就变了脸,觉得他奇怪,不可理喻,从而厌恶他,远离他。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追求的是什么,他的方向在哪儿。
他知道这些,不就够了吗?
在整理方清遗留下来的资料时(这些都是关于方清的原始资料复印本,我是拜托方媛帮我找来的,这些资料包括方清写的日记、小说、还有一部分阅读刊物,刊物上都有方清做过的大量笔记),我找到了他在银行工作那几年创作的几本小说,有的小说后来出版了,有的没出版。原来他之所以拒绝银行同事的活动,是为了写小说。这些小说,写得都很有特色,故事情节也十分跌宕起伏,可无一例外,结局都是悲剧,而且总体风格上也充满着一股悲观主义情调。
这不像一个年轻人该有的姿态啊?年轻人不是应该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嘛!我的第一印象也许和大多数读者的想法一样。写这些小说时,方清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可是看起来,这些小说倒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写成的,小说的结局,隐藏着他对“虚幻”人生的痛苦态度,所以主人公最后几乎都是在对生活的绝望中自我了断,结束了他们或者轰轰烈烈,或者如蝼蚁般平凡的一生。
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方清在那段时间里记载的日记内容,大多数与《红楼梦》和《金|瓶|梅》有关。他说那段时间他又重新对《红楼梦》产生了兴趣,之后又开始阅读《金|瓶|梅》。对中国文学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两部伟大作品都是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最有价值的、彻头彻尾的悲剧。据说《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因此后人认为这两部作品一前一后有着极深的渊源。方清对这两部作品,并没有做过深入研究,他在日记中是以一种十分随意的方式,写下了他对这两部作品的理解。贾府和西门府的兴荣盛衰,没有给方清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正触动他内心的,是故事中人物的悲剧命运。而比起贾宝玉,林黛玉,西门庆,潘金莲等这些主角,他更关注的是像香菱、晴雯、孙雪娥、来旺、平安等这些在富贵人家为奴为婢的小人物命运。他之所以关注这些小人物,他在日记中写到,是因为:这些小人物更真实代表了生活中的一般人,更贴近生活实际。主角的悲剧,如西门庆,可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而小人物的悲剧,如来旺媳妇宋惠莲,则完全是由时代造就、情势所逼的了。从这点上看,小人物的悲剧应该得到更多的同情和关注。在评价这些角色时,他在文中反复使用了像“悲哉哀哉”“真可悲也”等等这样的语气词。
解释了这么多,我想读者已经明白了。方清早年写的小说的悲剧结局肯定受到了《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影响。至于受到了多大影响,这就不是我能说清楚的了,应该交给研究他的专家去分析。
除了小说以外,他还写过一本杂文集,标题为《仰望星空的蛙》。这本书他前前后后写了十几年,有一点像自传,主要表达了他对生活、人生以及这个世界的总体看法,跟日记比起来,这本书里写的文章更加深刻和完整。这些文章里面记录了很多有趣的想法和故事,我后来读他的小说时,觉得这些小说简直是这些想法和故事的扩展和延续。下面我来摘录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他写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青蛙,只能看到眼前几米范围内的地方,而且还不能看到静止的东西。我好奇的是,那几米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那黑暗高空之上悬着的,像宝石般闪闪发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再比如,他还写过:“难道人不就是一个试验吗?除了我们的体验,谁能知道什么是真假和对错?”、“如果有人能向我证明一加一居然恰好等于二,那他可真是天才!”、“有人告诉我男人喜欢女人,这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以前我还能告诉你我是谁,现在我不能了,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读着这些奇特清新的句子,我仿佛坠入云里雾里一般,猜不透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阅读这本带有自传性的杂文集时,我时常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下午,那时应该是大四吧。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我和方清约好去大学附近的一座公园内踏青。那天他穿了一件红白格子衫,戴了一顶鸭舌帽,穿了一件七分裤(这倒很像现在年轻人的打扮),配上春日的景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阳光十足。我们从楼下宿管阿姨那里借了两辆自行车,从大学路出发,骑往附近那座公园。到门口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上锁,然后径直穿过大门往里走。门口的保安见了我们,微笑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我猜这里应该经常有我们这样年轻的大学生过来游玩。天蓝蓝的,像是刚从水中清洗过后捞出来的蓝色丝绸一般,偶尔有几朵白云从头顶飘过,像几只纯白色的小绵羊,在巨大蓝色帷幕的映衬下,迈着欢快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着。白云过处,几只五颜六色的小鸟站在高高的枝头,唱着欢乐的春天之歌,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边唱,一边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桠上。公园里花开得恰到好处,满园透着氤氲的芬芳。公园中心有一个呈月牙型的人工湖,湖内养着许多供游人观赏的金黄色鲤鱼。我和他走到湖边的一处空旷的草坪上,从书包里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薄地毯,还有一些吃的、喝的东西。远处,河的对岸,一对青年男女站在湖边,男孩把手中像面包一样的零食撕成小块,然后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去,一个一个扔进湖中喂鱼,女孩一边扔,一边望着男孩傻笑,男孩则一直盯着湖里围过来吃东西的鱼群,嘴里嘀咕着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坐下来,然后开始聊天。那天的谈话内容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毕竟过了那么多年,所以我只写我记得的部分对话内容。
“小峰,你知道为什么男人比女人可爱吗?” 他坐下来后,才注意到湖对岸那对正在喂鱼的年轻男女,之后开口问我这个问题。
“什么意思啊?” 我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
“因为男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女人不知道。” 他的语气有点忧伤。
“那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呢?” 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因为男人的存在是为了找到他自己,而女人的存在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平静的湖面,不再看那对青年男女。
“太极端了吧,你这话,女人听了会不高兴的。” 我半开玩笑地反驳他。
“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男人和女人,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一种是愿意寻找自己的人,一种是不愿意寻找自己的人。”他话锋一转。
“嗯,那你是哪种人?” 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猜我是哪种人?” 他转头望向我。
“我猜你是前一种人。”
“猜对了。” 他微笑着。
现在想来,我是谁?这个问题以前根本不屑于去想,因为答案太简单了,我叫XX,今年XX岁,生于XX地方,工作是XX。很久以来,这是我对自己简单的定义,在一切场合,我都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假如我在某个场合,这样介绍完自己以后,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对我说:“不,那不是你,你还没有找到你自己呢!” 不知道各位,以及我本人,除了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个疯子以外,还会作何别的感想。
方清说,这个世界只存在两种人,一种是愿意寻找自己的人,一种是不愿意寻找自己的人。
他不就是那个疯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