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说,这个梦为他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从此以后,他可以从更广阔的层面去看待“人性”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个反问句在他之后写的日记中变得重要起来。而也正是这个问题,使他陷入了另一个矛盾的境地,他要找出形成这些矛盾的根源。在他人生的后期,这些矛盾日积月累,挥之不去,折磨着他,让他寝食难安,日夜难寐。
其实我之前一直都不能理解,他出生在那么好的家庭,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为什么总喜欢给自己找事。最后那次见到他,他跟我说了很多对生活、对家庭、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些问题我根本就不能理解,也没往心里去,他所有的痛苦我都选择了忽略,他所有的烦恼我都觉得是矫情,他对文学和艺术的看法,我都以不理解当做推辞。天知道我当时说了什么?!我竟然只劝他好好过日子,努力挣钱,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孝敬父母。我还装作很有学问地安慰他,人生短暂,浮华一梦,干嘛把心思浪费在这些假、大、空的问题上?
现在想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短浅,为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感到羞愧。过去,我从自己的生活当中总结出的经验是,人还是活得实在一点好,什么文学呀,小说呀,哲学呀,这些怎么能跟孩子明年学校的学费相比呢,怎么能跟究竟该怎样提高家人的生活水平相比呢。那时,我以为,所有的人都该是这么生活的,至少我身边的绝大部分人是这么过来的。我就像那个井底之蛙,时时刻刻只在意我身边的人和事,只在乎众人的看法,只按照熟悉的习惯处世。那些包含着生活与生命的至理名言,明明是离自己生活很近的东西,我却对它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比如文学,哲学或艺术,普通人认为它们是离自己生活很遥远的东西,从而顺理成章地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因为习惯成自然,既是自然的,就说明没必要改变,而文学、哲学和艺术所倡导的,恰恰是破除传统的偏见,寻求改变的可能性,它们不是远离生活的奢侈品,恰恰相反,它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因为大部分人敌视改变,固守传统,所以才会敌视文学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宁可把他们赶走,也不要他们可能给自己平静安稳的生活带来的飓风所影响。所以尼采才把众人聚集的地方称为市场,这些人被他轻蔑地称为牛虻。
说到文学,我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一件往事。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爱看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的小说,几乎每本都不会错过。那个时候,武侠小说在大陆刚刚“开禁”不久,影视剧的翻拍还在进行之中,由于百姓生活普遍困难,电视机就成了只有富家子弟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那么,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年轻人就只能通过纸质小说一睹金庸创造的、神奇的武侠世界。我记得那时候学校晚自习,当别人都在座位上奋笔疾书忙着学习、刷题时,我却经常把小说书偷偷藏匿在书桌里,只要老师不在教室,就把头埋在肩膀下面,翻开小说,看得如痴如醉,几乎忘了时间,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才意识到当天的作业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后来,班主任察觉到这件事,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进行劝解,说武侠小说的内容都是假的,看多了容易蛊惑人心,毒害生命,最后让我不要松懈了学习,不然考不上大学云云。因为当时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即使经常看小说,不写作业,成绩也从没出过年级前五名,从来没让老师们失望过。久而久之,班主任时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我。
现在想来,年轻人之所以喜欢看武侠小说,是着迷于小说中的那种自由不羁的侠客精神,因而那种在现实生活中绝对不会出现的情节才会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让我们久久难以忘怀。如果再往深处一点想,小说中塑造的很多年轻人,他们怀着巨大的渴望和梦想,他们努力、上进、执着并始终怀有一颗善意的心,这些都是年轻的征兆,不老的象征。他们能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国家鞠躬尽瘁,为百姓死而后已。为创造一个公正、平等、侠义的社会而倾注了自己一生的心血。这样的价值观,怎么能说是蛊惑人心、毒害生命呢?唉,只是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自己早已没有了当时阅读小说时的那股激|情,才会逐渐淡忘那种放荡不羁的侠客精神,这样想来,终究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这似乎说明自己真的老了。
生活啊,它在时时刻刻改变着许多人,我们曾经以为的永恒,包括爱情,甚至亲情,都最终敌不过岁月的轮转。
月还是那轮明月,人已不是那个人。
方清有一次告诉我,他中学的时候,也特别爱看武侠小说,但因为家教严格,他不能正大光明地看,只能从同学那里借来,然后在学校课余时间看完,放学回家前再还回去。这一度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们那个年代,学校里的学生不好好学习课本,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没错!金庸、琼瑶的书那时候被老师和家长归为“乱七八糟”的书),就会被人称作“不正经”。方清从小到大都是大人们眼中的“三好学生”,这让我觉得他不可能会跟我一样对这些书感兴趣,所以你们可以想象当我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有多惊讶,之后有段时间我还一直取笑他“不正经”,调侃他表里不一。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讨论武侠小说中的某些情节。他说他崇拜自由,不喜欢受束缚,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说我也是,那我们以后仗剑走天涯吧,他笑着骂我神经病。
不过,有一件事我是了解的,方清喜欢看书,也喜欢写文章,从小就是这样。读书和写作,这两个习惯,直到他死之前,都仍然在坚持着。他死后,我曾参观过他的书房(方严夫妇现在还住在那间房子里,前不久我才去过)。从他书房里遗留下来的一大堆手写体资料,我可以明显猜测出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理想以及对人生的崇高追求,他甚至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可他仍然觉得,像苏格拉底说过的那样,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