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然闲来的半个多月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假期,这段时间我把远在英国的同学和在加拿大的朋友都联系了一遍,住得近的,我们约在一起见个面,出去喝个咖啡或者看个电影。我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安排满档,不过中间打算飞去安娜堡见安先生的计划却取消了。
安先生在原公司的工作出现了一些问题,工程第一阶段完成后,安先生提交了离职申请,提前返回了学校。毕业在即,他既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重新找工作,还有学校一堆材料手续要处理,能分给其他事情的时间和精力并不多,而我又被临时通知去电视台补一个同事档期,所以这一面又见不到。
安先生那阵子情绪不佳,他对原公司的卸磨杀驴的做法很是气愤,旧金山那项工程,其中一个非常核心的设计是他独自一个人推演了无数次,计算了无数次,才造了模型设计出来的,但是在最后署名方案作者的时候,非但没有他的名字,还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公司将这部分设计署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对于这样的侵权行为,我和安先生都咨询过身边的律师朋友,但是他们给我们的答案普遍是说官司能赢得可能性不大。因为且不说像这种投标书,方案一般都是合作设计,对方这么大一家企业,安先生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没有社会成就,还是非本国人,维权更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
知识产权侵权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哪种社会都存在,只是在双方实力悬殊和文化文明差异下才更加变本加厉。安先生和我都选择坚持把官司打下去,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至少不打百分之百输,打还有赢的机会。而且我们也相信,对方因为考虑到社会声望和公信力,相比我们会顾忌更多,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
这次官司最后虽然大家都没有赢,但安先生的情绪也不想之前那样激亢。安先生只是觉得惋惜,因为那家公司也是建筑界全球闻名的几家顶级建筑公司之一,他曾以为他的梦想将会从这里开始播种,发芽,生长,为它挥泪洒汗,直到它张成参天大树,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
安先生还安慰我说他是遗世明珠,只需要拼命发光,自有人三顾茅庐,也会不请自来。他需要的是更公平更广阔的平台,不需要乘它东风借力,但不会在他身后给他刀子。现在看清楚真相,是及时止损,换个角度来讲反而是一件好事。
别人现在看他,只会觉得他事业有成,人生得意。但是只有我知道,这一路走来安先生吃过多少苦,走过多少下坡,碰过多少绝境。他在山顶熬过多少次夜,风雨里同工程团队来回走了多少趟,这些都是别人看不到的。
因为去不成安娜堡,假期后半段恢复正常的职工生活,一周有三天左右的时间我会去艺术中心轮班。那地方在校区中心,离家里的距离较远,我一般早上很早就出门了,晚上偶尔去朋友家小聚一下,但还是会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回家过夜。
我的工作很少需要跟院里的同事长期打交道,不过我发现最近领导给我的感觉有点儿变了,具体是他对我的态度变了,还是他这个人变了,有待考证,为此我观察几天。
馆里的事情不是很多,前段时间展览刚搞完,高峰期一过,这些天过来参观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我和同事几个仍然坐守在不同的场馆,闲的时候就差没对一些闲置在搁物处的作品,检查有没有什么陈年的灰尘了。像平常这种情况,领导都是不过来坐班的,但是最近他一反往常作风,不仅一早就到各个展区像模像样的检查工作,而且往办公室里一呆就是一天,比我们还要坐得住。
我负责的现代摄影和书法艺术两个收藏区,在学校艺术中心的第五层,上面则是一个露天电影院和一个露天咖啡厅。摄影区和书法艺术区刚好在建筑对角线位置,中间路过一条画廊,拐角一个三角形区域是办公区和多媒体活动室。
领导是固定时间9点上楼喝个开咖啡,9点下来半开始工作,午餐和我们其他人一样,12点下楼去餐厅,要不回去午个休,下午2点半再准时回来。有次我明明瞧见他已经进去办公室了,等我把纸砚笔拿出来,准备提笔练字的时候,抬头就见他站在走廊外,准备敲门进来。
他是知道我有练字的习惯的,还从我这里拿过几张字帖收藏,我写字的时候他就站一旁看着,有时候拿着画本看个半盏茶的功夫,多半次数他是起先兴致勃勃,后面好奇平平,然后无聊遁走。
领导是新闻摄影人,也擅长广美设计,他对工艺雕塑也有研究,因为他的母亲是加拿大著名的工艺雕塑家。他对中国的古汉语非常感兴趣,不过作为地地道道的西方人,要深入了解东方的书法美学,难度有点大,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对付不来。
一次凑巧两次观察下来,我确定领导欲言又止,不过我搞不清他最近是在困惑什么,或者又在担心什么。
那天中午跟白露丝小姐一块吃饭,往两人身后隔了几个座位的位置上一瞧,问她道:“最近领导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还是感情生活受到什么打击?”
白露丝小姐英文名叫Rose,她们一家是从她祖父那辈迁入加拿大定居的华侨,从小就在加拿大长大。她的中文姓氏是“白”姓,所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白露丝。
白露丝小姐听到我这么问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摇头:“没听说过啊。”
我让她往后看,领导就坐在我们身后不远,他刚用完餐,正看着平板电脑。不一会儿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眉心深深地皱起,嘴角也瘪了下去,然后他一只手捂着嘴巴,好像整个人都被悲伤笼罩着。
我和白露丝两个人足足看了一分钟,我告诉她,这种情况我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在我在咖啡厅也看到过一次。
回头,白露丝小姐和我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惊疑乍起,又露隐忧。
“也许真的是出了什么事吧?”她说,“哎,小可怜,现在怎么办才好,我们得像个办法帮助他。”
白露丝小姐人如其名,长相美丽,身材性感,举止说话都很温柔,是个可爱女孩和性感女人的复合体。更难得是她善于交际,人缘也好,和谁关系都不错。我跟她比起来,她是能跟领导到一块喝酒聊天的关系,而我跟领导的交流只限于工作还有书法,所以这安慰人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她身上。
不过第二天白露丝小姐告诉我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没有从领导口里撬出来一点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连借酒消愁都没有,她不知道改怎么替他分担或者帮助他。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担心吧。有些事情就是别人帮不了你,你也说不出来,要靠自己解决的。”我说,“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处理好吧了。”
她目瞪口张:“那这样还算是朋友吗?朋友不就是相互帮助,相互关爱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她一副愁己忧人的样子,心想,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成长环境能培养出她这样仗义的傻白甜人格,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有些人确认你过的好不好,是不想跟你一起承担那些不好的。有些人问你过的好不好,是想知道你过的其实不好。在乎你过的好不好,还希望你过得好的,是很难得的感情。所以白露丝小姐说她想再尝试一次让领导打开心扉,我虽保留意见,但心底愿意鼓励她。不过通过这件事也长了一个记性,以后要是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莫要再跟她说了。
不过你也可以想得到,这次白露丝小姐还是铩羽而归。
不过她想不到,我也怎么想不到,当沃特先生说他担心我的身体,并特别允许我再休假一段时间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顶上,如有天雷滚滚而过。
沃特先生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当你看着他,你不会觉得他有丁点儿的私心或者不怀好意,他是绝对出于好心,而且满怀真诚。当他提到我的心理状态,并开始列举他给我的建议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处于狂躁的边缘,很怕下一个冲动就会将我眼前这一杯冰水全部淋在他头上。
我一直在想他是怎么知道我有创伤型应激障碍的,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不得不出声打断他:“沃特先生,如果是再早几个月您跟我说这些,我会感谢您的关心,但是现在我已经基本康复了,因为如果我还没恢复正常的话,现在我已经甩手离开,或者不介意泼您一身冷水。”
等我说完,沃特先生用他那无辜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我依然压抑着自己的羞辱感和愤怒。
这件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医生,因为他是第一知情人,我母亲不会说,除了他没有谁是关系外人。但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去质问他,我冷静了一会,医生有保护病人隐私的义务,他不会愚蠢到牺牲自己的职业操守的,再说他跟沃特没有什么利害联系,也不会有什么交际,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怎么做,这件事情中间肯定有什么因素是我忽略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很多,我看着沃特说:“我承认你了解的情况是对的,但这已经构成隐私侵犯了。您说吧,解释一下。”
沃特是一个非常有风度和教养的人,他非常尊重女性,也不随便插手员工的私事,我和他共事两年,我能看得出来他愿意这样跟我坦白没有恶意,他大概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到需要他这个领导给我一些人文关怀,所以这次他才会没有把握好分寸。
沃特说道他是通过他的妻子知道的,他妻子也是好心,因为他的妻子很喜欢我,她会看我的摄影展,也会收藏我的作品。他在我这里讨的字,就是为了讨他妻子欢喜的。这样说来,沃特的妻子应该算是我的粉丝。
这个事实着实让我挺意外的。
现在让我猜猜,沃特的妻子是医生的前妻,医生和医生的前妻之间的联系现在还能有什么呢,也就是医生家的小女儿,她我也是见过的。所以总结起来,原来是小可爱不小心给我惹了麻烦。
我对沃特没有意见,我欣赏他这样有才华又懂礼貌和分寸的男生,但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哦不,准确来说有段时间我是有丁点儿讨厌他的。
那时候我刚知道他的新婚妻子是医生的前妻,我在心底更偏袒也更信任医生,一看到沃特我就会在心里想,他知道他的心爱的妻子是个始乱终弃的人吗,他知道医生有多爱他的妻子吗,他有没有或者曾经意图破坏过他们的婚姻。
不过这一切我只在心里想过,我待他态度如初,也不想去质问或者指责他。我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也自认为这不是我有立场对他进行道德谴责的事情。
冷暖自知,人的悲欢是无法想通,何况是外人。当初医生可以不追究根因,只要我选择相信他,他就尽全力的帮助我。如果反过来呢,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会尽力去帮助他,但我也相信不管是他还是沃特先生,都能为自己行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