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哥哥,快醒醒;夜雪姐姐,快醒过来我们一起逃出去;妹妹,快醒醒,现在不是打瞌睡的时候!”
玄策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酣的三人,又急又恼,大难临头居然还在呼呼大睡,寻思着丫头年幼无知也就不说了,哥哥和姐姐今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适才的茶和肉里有毒?可为什么自己却没事?转念一想,可能是当日主上传决,自己经受有死到生的淬炼而获得了某种免疫能力,不觉暗自一乐,嘿嘿,看来这次得我来拯救大家了。
行将破晓金乌初升,此时不遁去更待何时。玄策看着三人,将披风一脱撕成条状连将其来,将三人捆成一束,绕了几圈后扛在肩上。蹑手蹑脚踱步至窗口,轻轻推开窗子一跃而出,登时感觉神清气爽,黎明时分的空气格外清新,瞬间洗去昨夜的种种忧惧。但此时此刻可不是感叹感谢美好生活的时候,阁楼内危机四伏,楼外又危险未知,玄策看看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便抖了下肩膀,暗自蓄力于双腿,回想起昨日傍晚的情景,便由飞跃改为疾走,点草尖花蕊而露珠不洒,霎时便出得院门,将篱笆远远甩在身后,脚不敢停,头不敢回,投来时之路疾奔而去……
跑了半晌天已放亮,初秋时节阳光犹暖,惊惧疾行又扛着三人,玄策早已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想坐下稍事休息却又担心追兵赶上,毕竟昨日遇到的几人,修为之高世所罕见,情景之诡异更是闻所未闻,特别是那个雷爷,别说战胜了,就是集合全队之力,怕也难伤其分毫。想至此玄策猛提一口气,大踏步甩开奔跑,待日至中天,玄策实在是又疲又饿,选定一株大树,一屁股瘫坐在树下石头上,背部依靠着树干,气喘吁吁地将三人放定,一边擦拭额头汗珠,一边将捆束三人的衣带解开,一字排开后挨个呼喊摇动,依旧的无济于事,只见三人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却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玄策复又重重的靠着树坐下,头顶着树长叹一声,岂料仰头之际,看到一只利爪竟沿着树干由上而下抓将过来,玄策一口气未叹均匀便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脊背一凉顾不得多想,双掌向后猛拍树干,弹起之际以脚为钩,将树边的三人一并勾走。回头之际,刚才坐着的石头便在利爪的攻击下化为粉碎。玄策在飘在空中的同时,重新束起三人扛在肩上。落地之后环视左右,摆出攻守兼备的姿态,直面已经落地的豹型骨骸,豹状白骨一击未中愤怒地冲着玄策咆哮,巨尾一扫,树干上留下数寸长的切痕。曲臂沉肩蓄力后蹬地腾起,跃向玄策头顶,玄策稍一思索站定未动,待骨豹跃在头顶之时,奋力将肩上三人向上一甩,直直砸向空中的豹子,立于树顶压阵的锦鸡看到此景,不觉不屑一笑,正欲回头离开之际,一声豹子的哀嚎便直冲云霄,一声未了一连串的哀鸣便次第飘来。
原来在三人几近豹子爪牙之下时,玄策运起瞬闪法决,自下而上一脚正中骨豹胸膛,豹子瞬间由下降变为急速上升,原本将要拍打在三人身上的利爪登时落空,一踢未了一脚又至,雨点般踹在豹子胸腹、胸颈处。骨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的措手不及,回过神后,双爪叠在胸前,迎着玄策踢来的脚面奋力一击,借势拉开空间跳出被动挨打的不利处境,在空中翻滚后摆正身形,巨尾向后一弹,身体向着玄策激射而出,二人便在空中你来我往打成一片,两人皆属于高机动性攻击方式,故而这对决就如同两颗流星对撞,嗖的一击,又嗖的拉开距离。
玄策暗自叫苦,此物虽为骨骸却功力非凡,更有似曾相识之感,一时半会实在难分高下,可如此缠斗之下,便不能照顾三人,势必要砸在地上,当此之时唯有在三人将要落地之时、踢开骨豹、瞬闪在三人之下、扛起就遁去。主义已决便时刻注视着三人下落的高度,且基于此调节自己的位置,找准蓄力一击的角度时机。
卖了个破绽,骨豹以为机会来了,便放弃守势,全力一击直取玄策面门,玄策不慌不忙,算准时间,待其将近之时,正欲一击后瞬闪至三人身下时,岂料一只长着獠牙的庞然大物突然凭空冒出急速奔来,实实在在的撞向将要落地的三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霎时打乱玄策的全盘计划,此刻若不去救援则三人势必被撞成粉碎,若去救援则必遭骨豹毒手,何况即使去救援也难有时间再瞬身离开,只得硬抗这一记势大力沉的冲撞,届时能否尚存一息便不得而知。
思考这些简直就是多于,玄策暗骂自己的懦弱。收起蓄力一击之势,在骨豹一击到来之时,将头一偏,任由利爪硬生生击在侧脸,借势运起瞬闪法决,在巨物獠牙将近三人的时候,出现在二者之间,一手抓住三人轻轻放于肩上,一手扣住巨物额上顶骨,用身体挺住奔腾的白骨巨兽。
嘭——
一声巨响在两者交接之处炸裂开来,一股强劲的气波向周围冲击,斩断草木竹石。撞击之后巨兽并未停止,巨大的冲击力顶着玄策一路滑行,直至数丈后方才停止,周围烟雾升腾草木纷飞,巨响之后的安静笼罩了这片孤寂的林子,待烟尘散去后,一阵“滴答滴答……”声将这份宁静拉回适才的狂暴战场。
一串殷红的鲜血滴在白骨之上,复又溅起来在白骨上形成诡异又柔美的一片落红。
“流血了吗?原来是这样啊——”
玄策朦胧的眼睛看着落下的鲜血暗自嘲弄,回想起自己嗅到鲜血时所展示出的狂暴特性,一时间竟黯然神伤,原来自己也会流血,且流血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玩。但他以为自己只是流这么一点血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巨大的伤口使他暂时失去了对疼痛的感触,半张脸在骨豹的爪击下变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衣领流进胸膛,经过腹部后与腹部巨大伤口中流出的血液融合,溅红花草打湿脚下的泥土。
玄策苦笑了一下,仰天看了一眼肩上的三人,分毫未伤酣睡依旧,僵硬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对自己挤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思忖道,平时都说我小,处处保护我,今天怎么样呢?嘿嘿,还得我来保护你们,看你们以后还觉得我小不。想到这里竟开心的大笑起来,可这气息一动,大口鲜血便喷涌而出。
“哦——原来自己的血是甜的、又好冷,说好的咸腥热血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此番一动,便察觉到巨兽将要甩头,此刻獠牙深入腹中,这一甩头岂不肝肠寸断登时呜呼哀哉了,玄策一惊之下,只觉心中焰火升腾,一股不曾感受过的狂暴之力在胸中窜跳。怎么回事?玄策暗问自己。
分明是一股压抑却又半可控的雄浑力道,一个大胆却又不得不如此的方法在玄策脆弱的身躯酝酿,将胸中迸发出的狂暴之力运于掌间,稍一用力手指便洞穿巨兽白骨,整个手掌握定这根大骨头。
遭此重创后,巨兽一声哀嚎,本欲左右狂甩的头颅,猛地向上一挑,想要顶开头顶上的威胁,玄策将脚向巨兽下颌一踢,借反向之力将身体直挺挺向后弹起,拔出腹腔刺入的獠牙,顺着巨兽向上顶起的力道,曲腹倒立空中,将巨兽前肢提起脱离地面,沉肩坠肘暴喝一声,整个身体在空中划出满圆,带起巨兽一并在空中三百六十度回环,在其悠长的闷哼中,重重砸在地上。
登时烟尘飞舞大地震颤,待烟尘散去,只见玄策一手扶着肩上三人,一手压在地上,呈单膝跪地之状,却不见适才的这只巨型骨兽的踪迹。玄策嘴角邪魅一笑,颤巍巍扶地站起,抬手之时只见手下压着一株二齿猪笼草。
骨豹和压阵的刑暮女童无不骇然,对玄策突然迸发的力道大惑不解,但想来其此刻已经身受重伤,想来不过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而已,骨豹自空中俯冲而下,玄策暗自审视了自身所遭的创伤,看来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我兄妹三人倒还好说,早是已死之人,可这夜雪姐姐该当如何呢?
适才本欲在烟尘升腾之际,运决远遁,孰料一口气刚一提起便疼痛难支跪在地上,此刻不及细想,聚起游荡在体内的残存真气,运起瞬闪法决,在骨豹袭来的一瞬,跃入附近凭空出现的一道堑崖之中,只留愤怒的骨豹站在崖边对着山谷咆哮。
星光一闪、洞府林立、草甸松软、寒潭清冽,几种意象在玄策沉重的眼皮开合间窜进他的眼眸,他还想看到更多,更多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但疼痛让他连睁开眼睛聚光凝视的气力也没有。这是哪里?他们还好吗?一连串问题困扰着这个重伤中的少年。
“醒啦——”
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地从远处的洞庞传出。那么熟悉的位置,玄策摆摆头清醒一下望向声音传出的位置,只见一鹤发长者依着洞口石壁看着自己,其身边赫然放着夜雪三人。玄策翻身趴在地上,匍匐着向老者爬去,在草地上拖出一溜血痕。
“还是别动了吧,你这身体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还在担心别人、糟践自己,哎,可悲啊可悲——”
老者摇着脑袋,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口吻说道。玄策并不理会,直待爬过来看到三人并无大碍后,望着老者模糊的面孔,坚毅的说:
“他们不是别人,他们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会保护好他们的!”
“自己已是风中残烛,性命危在旦夕,还说什么大话呢?不过嘛……”
玄策深知老者所言非虚,思忖若是此刻追兵赶来,自己即使拼尽性命,充其量只能靠偷袭结果了这骨豹,而这刑暮女童的修为,想来自己康健之时尚且难敌,此刻对敌简直痴人说梦。不过?
“不过什么?前辈可有良策?我等定不忘大恩,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玄策深知此刻三人性命均系自己一人,尊严、骄傲、不可一世这些可笑的情结悉数抛去,爬起来跪倒在长者脚下,请长者明示。
“让你这么孤高自傲的人跪下求人可真难得啊,本座倒有一套可崩四极、毁八方的无上法诀,你若炼成别说追兵可御,即使那什么雷爷也不在话下!”
老者讲的神采奕奕,玄策也是听的心驰神往。许是病急乱求医,也可能是感觉这长者绝非寻常之辈,玄策并不多想,直接三拜后伏于地面,恳请长者传授此决。
“恳请前辈传决,莫大天恩玄策必以父侍之,此番脱险后定入前辈麾下,效犬马之劳!”
“好!年轻人就得有这种求学若渴的劲头。不过……不过因此决霸道异常,故而修习条件极为苛刻,估计你怕是难结此缘喽——”
长者直起身子,目露神采,讲的热忱,末了又摇头不屑,复又靠向石壁。这倒激起玄策的倔强劲头,挺起腰杆,将声音提高一个八度:
“不是晚辈自夸,平生最喜富于挑战性之事,偏爱迎难而上,何况此刻我等性命危在旦夕,岂有选择余地,即使再难再苦,晚辈必矢志不渝、慨当以慷!”
“好!那我就告诉你修行此决的先决条件。此法决霸道异常刚猛无匹,含自然之力与四象之变,炼成可使天地动容,震慑洪荒大陆,故需摒弃情感羁绊,无牵无挂方可功成!”
长者眯起眼睛盯着玄策,玄策并不答话,纹丝未动,但内心却是波澜起伏,摒弃亲情谈何容易?自己虽然痴迷强大法决,但若以此为代价终究还是难以抉择。看玄策良久未答,长者不屑一笑,讥讽道:
“刚刚还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铮铮男儿之态,这会可就成了虎头蛇尾的迟疑娘们儿,哎——果然还是朽木难雕之徒,那就等那刑暮小女娃来取尔等性命喽……”
玄策闻言一个激灵,这番话果然奏效,字字如刀扎在心头。于情,玄策岂是甘于受人朝风之辈;于理,如此尚有变数,不如此定然全军覆没。可话虽如此,一股酸楚之意,浓浓扑在玄策心头,眼睛霎时便湿润起来。
玄策自幼逢族人横遭屠戮之灾,亲情关系极为单一,就是照顾自己的哥哥和相濡以沫的妹妹,以及救命、传功之恩的主上和那一起玩耍的夜雪姐姐。可也正因为这关系单一,故而毫无支线分流,格外显得这层亲情关系的非比寻常。
然而此时此刻,如若自己仅仅沉迷于个人的情感不愿自拔的话,这些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便会永远离开自己,虽然斩断亲情对自己来说同样相当于永远离开他们,但至少可以保住三人的性命。打定主意后,玄策含泪望向老者,坚毅却又空洞,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尸骨,形容枯槁全无半分神采。
老者见此情形,微微一笑,知道时机已到。双手在胸前画圆,登时掌间星河璀璨,光芒照亮整个山谷,将老者的面容也映的分明,着实是异人异相,白眉柔长,连同硕大的耳垂一并垂在肩膀,却无半根髭须,发色粗黑,却自额头至头顶全无一缕头发锃光瓦亮,是老者之容,却面色红润绝无一分松弛之态,最奇异的便属额头,饱满高耸如肉瘤堆叠,细看时又如符咒缠绕,当真是诡异霸道,令人生畏。
待星云散去,一只宝匣在掌中转动,老者将手一挥,五彩宝匣落于玄策身前,玄策被这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将跪着的身体向前一跃,张开双臂扑在宝匣之上,双手按定匣子,生怕它如梦如幻消失不见。这是生命、是尊严,且不止他一个人的生命,使他此时此刻,不,使他们此时此刻唯一的希望!
“他是你的了,不过修习此决的话,亲情什么的情感诉求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故而此决会自动为修炼之人斩断羁绊!”
玄策听老者之言,沉吟了会,突然如触电般抽开双手、弹起身体,惊愕地看着老者。
“前辈此言何意?什么叫自动为修习者斩断羁绊!”
老者盯着惊愕中的玄策,颇觉有些意外,酝酿了会说道:
“情感之误既已斩断,这些人于你而言不过是草木竹石、风轻云淡,存在与否毫无意义……”
“不!”
守约低吼一声,打断老者自以为组织的很委婉的话语,儿时的一幕幕如决堤的洪水冲进脑海,玄策空洞的双眸复又唤起青春的神采。看来这强行抽离心底最真挚的东西实在如抽刀断水,只会适得其反。
老者见此情形怅然一叹,却并不死心,待玄策稍一平复,也让自己沉吟片刻,接着说道:
“可惜喽——可惜喽——本可以一人之失挽回同伴,现在看来也只能全军覆没喽……也怪我看错人了,找到这么个难成大业的懦弱、庸碌之辈!只是可惜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无上法诀!怕是要由此失传了呀……”
老者仰头看天,自说自话,不是扫一眼玄策,捕捉玄策脸上的情感变化。玄策一时间陷入思索,自己自幼好动,轻视浅薄功法,对无上法诀趋之若鹜、醉心痴迷,前有主上传决,虽是高深之决可自己根基浅薄无法悉数领会,当为一大遗憾,今之法决似乎犹胜主上所传之功,若可练成定将傲然于天地,不仅仇怨可伸、夙愿可尝,更可以带着哥哥和妹妹过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
那就只能放弃夜雪姐姐!一道霹雳直击玄策的内心深处,打的自己一个恍惚,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姐姐随主上一道救我等兄妹三人于斧刃之下,是为救命挽族之恩;陪我等自幼一起玩耍,教诲诸多做人接物之礼,是为爱幼护犊之德;北上至今,数次以身犯险将自己和妹妹护在羽翼之下,是为师长之度。于情于理岂容自己有如此不堪之念头,登时忍不住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好平复内心深处深深的自责。
回神又一想,若哥哥知道自己在此存亡之际而不能有所取舍,岂不恨死自己?但他恨归他恨,我也不能选择理智的抛弃他而一生活在自责、痛苦之中!妹妹就更不用说了,任谁也不会放弃她,甚至不可能产生这种想法!
那该怎么办?一起止步于此吗?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不!还有转机!怎么忘记这个了呢!玄策一阵惊喜,跪倒在老者面前。老者看玄策拜伏于地,蔑然一笑,看来自己的游说已然奏效。
“终于想明白了吧!这才对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情感束缚?自当取舍得当为梦而活!”
“前辈大恩,玄策没齿难忘,然机缘浅薄难承,故恳请前辈将这三人救醒,玄策愿舍七尺薄命以助吾哥哥修得法决!”
玄策说完,不理会老者脸上扭曲的表情,拜了三拜长跪匍匐。心头一阵辛辣的轻松感,顿时热泪盈眶,将这份难捱的心理折磨交给哥哥,不知哥哥的一生又该承受怎样的痛苦,想至此,眼眶实在难以承受涌泉之泪的压力,如断线明珠倾泻而下。
一股灼热感刺得玄策脸颊生疼,怪哉!泪落于地却灼烧脸颊,令人大惑不解,不及细想,这泪水已经使周围有了微妙的变化,只是此时此刻的玄策,因情感的强烈波动而难以发现这细微变化而已。兀自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疑虑:
“可惜啊!痛惜啊——”
声音由近渐远,末了带着呜咽之调。玄策急忙抬头,眼前却空无一物,一阵剧痛袭来,歪倒在地。
倒地之后方才醒来,暗想莫非适才见闻尽皆南柯一梦?回过神来大呼好险,强忍脸颊和腹部传来的剧痛,开心一笑。抬头处却见三人真的是躺在山洞旁边,洞壁外赫然一块青石,独独少了方才的石上老者。
如梦如幻亦真亦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难以琢磨,究竟还能相信什么,玄策并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刚才那一幕是真是假,因为身后的脚步声已经真真切切传在耳边。
“原来躲到了这里,可让我们好找,体内的狂暴之力倒挺令人震惊,不过看来你并未掌握这份力量。”
刑暮女童常缄默不语,但音色极为生动,虽然此刻听来显得可怖,但丝毫不会有令人生厌之感。玄策并不对答,只是暗自提了一下体内的真气,可哪里还有一丝气力,伤口血流不止,整张脸已经面目全非,提不上真气反而使得玄策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便顺嘴角喷涌流淌。玄策转了一下脑袋,用肩膀的衣服拭了下流至下巴的血液,看着三人苦笑起来,全然不顾身后的刑暮和骨豹,便自说自话起来:
“哥哥,你总认为我长不大,照顾不了自己,其实我早就长大了!你看,我今天一个人扛着你们支撑到现在,是不是很出色呢?虽然到头来还是没能带你们脱困,到了另一个世界你一定要夸夸我;姐姐,他们疼我都是带着严肃和威严,虽然我明白他们的内心是多么爱我,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您这种不加掩饰的疼爱,这是家人的感觉,谢谢您夜雪姐姐。可不要怪玄策办事不力哦,弟弟已经尽力了……”
玄策说到这里顿时泪如泉涌,呜咽不止,良久接着说道:
“可我知道您一定不会怪我,只会抱着我心疼我遭受的这些的伤痛,若有来生请您还要做我的姐姐啊;丫头,哥哥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若不和你打闹便可能不会发现这阁楼,可能就不会遇到此番劫难。你尚且年幼,还未领略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便要随哥哥姐姐们横遭此难、殒命身死,只叹为兄修为浅薄,无法带你脱离苦海,襁褓亡族、懵懂身殁,不过也好,世间疾苦不用尝,就这么睡吧乖……”
玄策爬向三人,朦胧的双眼里尽是儿时的快乐时光和一路走来的美好。多少人长命百岁却凄苦一生,多少人生如夏花却放纵怡然,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有意义的、不白活的一生?谁能说得清楚?即使能理得清楚,怕也难以说服别人吧,毕竟他人的人生只有他人能感悟。
“没看出来啊少年!一副乖张之容下居然隐藏着铮铮男儿的拳拳深情!我刑暮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破例为你网开一面,给你指条明路!”
刑暮声音很冷也很好听,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那种声音,可玄策此时岂会在乎这些,绝望之际的他此刻只是沉湎在属于自己的情感愉悦中,但理智告诉他,刑暮女童的这些话代表着什么,还有希望!星火一闪便呈燎原之势,顷刻之间便将他拉回现实,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他悄悄沉寂下来的心。
“什么路?怎么做?会怎样?请……请前辈明示!”
但他并未回头,因为他担心这些不过是和刚才一样的虚妄,是不找边际的梦境,他要等着得到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时才会回头,才会放手一搏。
“你在机缘下进入的这山谷,便是这‘纸金林’中的一处秘境,唤作‘忘尘谷’,只有在这林中认清自己的人才会有缘进入。而不远处的那汪清潭便是‘地怨潭’,潭中每逢夜半,月临中天之时,便会升起一道直冲云霄的泉水,唤作‘天生泉’”
玄策转念一想,莫非这刑暮女童是在拖延时间?但从感知上看刑暮和骨豹皆气息充沛,全无衰落之象,那么了结我等大可在顷刻之间,如何故作慈悲之状?不过也好,正好可以积蓄一击必杀骨豹的真气,但如若有诈那岂不令人懊恼,当此之时,应尽快探求其话语意图,好做出下一步打算。
“前辈,我不是在这听你讲故事的,只想知道您给指的明路在何方何处?”
“不必多心,我全无拖延之意,覆灭尔等更是翻手之间。只是被你的真挚之心所感动,想要给你指条明路!”
玄策看自己的心思全被猜中,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仔细聆听、辨别对方的话语。
“阴阳相生、生死相存,毒虫所居之所必生驱毒化邪之草木,亦如此林此谷、此潭此泉。这地怨潭联结生死、虚实,其中的这道天生泉便是辟虚入实、忘死重生的结界。”
玄策闻言大喜,但经历这么多后,对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知到的,都不自觉的心存疑虑,况且此人方才还在追杀我等,如今就立马表现出济世救人的贤德,显然有违常理,故而将情绪隐藏,依旧带着淡淡地口吻:
“前辈宏论令人赞叹,莫不是要渡我等脱离苦海、逃出生天?若是如此,此番大恩我等必倾尽性命以思报答,若非如此也属人之常情。”
刑暮咯咯一笑,笑的很矜持,但明显是在掩饰内心的愉悦,稍一平复,严肃了下表情,调试了下口吻,接着说道:
“救,倒不是不能,但这生死大事岂如行路过桥般随意?何况即便是行路过桥犹得付出代价,这救人性命更得有所付出吧?”
“这个晚辈自然明白,只要能救得三人性命,晚辈愿倾尽所有!还望前辈明示。”
玄策艰难地将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吃力的撑起身体调转方向,剧烈的疼痛已不容他跪倒在地,便匍匐着向刑暮拱手致谢。惹得刑暮女童一阵娇羞,似是极少有人这般对她一样,想来也是难怪,与人对敌三五合间已取人性命的主儿,谁有时间和胆量与其拱手致谢。
“这天生泉虽能令人脱离此幻境绝地,使人重归大道轮回,但因其是从地怨潭中涌出,带着诸多怨灵幽魂,因此需要以肉身破泉,方能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生门,我可以助你抵达此泉,可这取谁舍谁就得你自己拿主张了。”
刑暮边说边注视着玄策的表情变化,但这张脸令她失望了,毫无变化的面孔令人狐疑,刑暮一时间拿捏不准,接着补充道:
“既然说是助你,那自然也可以助你出得生门!”
宣传闻言内心一片苦笑,这哪里是帮我,分明是让我内心煎熬痛不欲生嘛,这或许就是弱者的悲哀,玄策真真正正第一次感受到弱者的无奈。突然一个声音远远传进耳朵,又仿佛从脚下升起,不偏不倚独独砸进玄策的耳蜗深处:
“我是你梦中的老者,也是这忘尘谷的谷主,只要你逃出生门,我便传授你这套令天地为之心惊动容的无上法诀!”
声音虽然苍老却极富磁性,有直达内心的无上魔力,玄策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却发现这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无从捉摸。转念一想即使知道在哪又有何意?我玄策虽痴迷高深法决,但若以亲人性命为代价,要这法决又有何用!
其实在适才的梦中,经历过种种心理煎熬后,玄策已经释然,对自己的修为之浅薄,对亲人重要性的肯定、对痴迷法决的假象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无法看透自己的人,活的痛苦又不真实,勇于剖析自己且直面自己的人,活的敞亮活的怡然。
玄策不去理会这些一直想扎进心头的声音,再一次回头看向三人,先将目光落在哥哥身上,接着是妹妹,最后是姐姐,悄悄沉吟,自言自语:
“哥哥,你素来尽心照顾我等,今日就委屈你再照顾一次,我想您也会这么做的,并以弟弟的决定而骄傲;丫头,哥哥犹
豫了好久!按说选择你脱离此等苦海是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义不容辞的义务,但此行非同小可,哥哥不得不重新审视此事,再者你过于年幼,即使出得此境,也不忍让你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和失去的痛苦;姐姐,如若弟弟选择丫头,甚至选择每一个人,我想你都会欣然接受和认同,亦如你一贯照顾我们那样,但今天请让我们照顾一下您!此行虽说是演习磨砺,但弟弟心中明白,您一定有有任务在身。主上待我等视如己出,从来不舍的让我们远行受苦,今番突然如此,必有大事。既未言明,想来必有深意,玄策虽然愚钝,但这个还是看得分明。惟愿姐姐可不负主上所托,更望姐姐可全身而退。我等兄妹在一起也好做伴,您就不用担心啦。”
三人的倒影投射在玄策晶莹的眼泪中,显得很美又很远,玄策假意擦掉脸上的血迹,用手腕拭去盈眶泪珠,艰难回头匍匐于地对着刑暮接连拱手三次:
“还请前辈渡我姐姐一程,大德感身,若有来生必涌泉相报!”
说完伸出手臂,抓紧草地向前爬行,血迹在青翠的草地上留下酱红色印痕,斑斑点点的令人心惊却亦如生命之花般绚丽多彩。不长的路却令玄策费了很大劲、爬了很久,及至潭边,月挂中天,一缕寒光点入寒潭,潭水一阵搅动,自水面拔地而起涌出一道三尺宽水柱,寒潭凝碧漆黑,水柱却清冽乳白直冲云霄。玄策看了会眼前的水柱,回想了会几人一起时的诸多美好,回头望了一眼刑暮。
刑暮会意,向前迈出两步,极细的声音嘀咕了句“怎么会这样呢?”便在掌间运起红黑真气,柔掌推出将玄策贴着水面推进,尔后一头扎进升起的水柱之中。顿时怨灵激荡,在潭水与水柱间上下奔腾,不消片刻便在水柱上留下一道仅容一人行走的门廊。刑暮呆了一会,然后转身骑上骨豹跃出山谷,山谷随之闭合不见,待走到那柱二齿猪笼草旁时,翻身跃下,掌上红黑符咒错综交杂,刑暮高高抬起手掌后重重拍在地面,符咒随即扩张变大,在地上形成一圈直径九丈的大圆,霎时青草不复,一只硕大的骨兽拔地而起,一声咆哮山林震颤,刑暮复又跃上骨豹,一道疾驰而去。
软绵绵如云如雾,清洌洌如泉如霖,久违的舒爽在身上流淌。玄策缓缓睁开沉睡的双眸,眼前的世界如梦如幻,风轻云淡、暖阳和煦,目之所及无穷无尽,细看时却又似三尺见方,一成不变的景物充斥着这个奇异空间。
玄策活动了下手指,运转了下真气,发现一切正常,全身并无方才的痛楚和伤痕。疑惑再次袭来,但玄策已经见怪不怪了,这里有远远超出自己修为的高人,还有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怪事,这是他改变不了、更解决不了的问题,此时的他只想尽快探明所处的环境,已经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