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给婆母问安时,婆母也问起了昨晚的事情,真是正合我意。
我轻轻放下茶盏,聊胜于无似的,安慰道,“母亲莫急,昨日里殿下去开导小姑以后,小姑已经开始吃东西了。今早,我还命人送去好几样奶香的小点心,开开胃。本想着去看看她,又怕她脸皮薄,见了我尴尬,过几日我也劝劝她。”
“你有心了。”婆母熠熠如辉的眸光已是抹不开的惆怅,感叹着摇头,“但愿这次能真的想通才好。”
我嘴上附和着,心中却不以为意。阮文婧虽然为了墨誉十分排斥这桩婚事,可是一直以来也不过对着婆母,对着墨誉掉几滴眼泪,况且眼看着亲事已经尘埃落定,有段日子不闹腾了,昨日居然决绝地闹绝食,听眉儿打听来的消息,昨日阮文婧是真的饿过了头,昏过去了,听着也是怪可怜的,明知道是一段不可能的缘分,怎么就一根筋走到底呢,很有可能还是有人煽风点火。她那里闹腾了,也搅黄了我的计划,声东击西。
“母亲。”我愁眉不展,看母亲才吞吐吐开口,“此事最麻烦的是,这桩亲事不管小姑怎么想,都是皇后钦点,怎么样都躲不过了,就怕,小姑还没有想开之前,再有什么动静,传出一句两句,那可是了不得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婆母兴致恹恹,眼眶处阴影浓重,恐怕昨日里并没有睡安稳,“她是我一手带大,虽不是我亲生,可胜似亲生,便迟迟没有舍得,是我太过优柔寡断了。”
我并没有接腔,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话题。
“小姑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只消身边有个懂事的,知道厉害关系的,时时分析给小姑听,还是有用的,就是那些不长眼怕那些说点不三不四的话,那就麻烦了。”
母亲略略点头,“你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说罢吩咐身边的妈妈,“从今日起,文婧院里禁足,不许任何外人踏足,另外派绒絮过去伺候着,她与文婧一向说的上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必打通她的那根筋。”
我听着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啜了两口,婆母是个雷厉风行,识大局的聪明性子,不过是因为爱之深,才会一时举步不前,经我推一把,她也就醒神了。
实在不是我有意针对阮文婧,一来她总是时不时地闹上一场实在存在安全隐患,关起来慢慢开导为宜。二来,我从不会随他人摆布,她既然总是与我过不去,哪也不要怪我暗地里使绊子。
依王嬷嬷推测,我一个月总共就两日的好日子,一下子就都飞了。我倒是不所谓,流云抱不平,难得骂骂咧咧了好几日。其他丫头不知道其中缘由,见着她都是规规矩矩,不敢拂了她的逆鳞,只恐惹来一顿骂。
阮文婧彻底被婆母软禁了,料想秋月也没法子从文婧那里钻空子折腾出什么波澜了,这我也略略安心。
这日,婆母与通政使副使的陈夫人相邀一起上菩提庵上香,也就是变相地商量阮文婧与她家长子的亲事,依婆母的意思,那是越快越好,否则又要出幺蛾子。
晌午时分,眼见着墨誉就要回来用午膳了,我指点着小厨房炖了雪梨汤,近日秋老虎还是干燥的慌。却不料,这时辰来了客人,指明要见我,门房老婆子传话说是诚庆伯府,我娘家亲戚。
我刚自己尝了一碗雪梨汤,微怔,一时没缓过神来,说的是谁,直到传话的金妈妈提醒,我才明白,是那个绣君姑娘,这倒稀奇了,她怎么会到王府来拜访我呢,我依稀记得,上次回娘家她还拜访母亲来着。
正要叫眉儿去门房处领过来,金妈妈却叫住了眉儿,委婉道,“少夫人还是别见了,不过是个妾室。”
“这是为何,到底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不见不是招人话柄,若是因为妾室而瞧不起她,那也犯不着。”我无所谓地摆手,安慰金妈妈。
金妈妈还是不依,拉着眉儿的袖子不放,支支吾吾地,“还是罢了吧,娘家夫人不喜这女子。”
我糊涂地看着她,忍不住发笑,“妈妈想多了,母亲哪有不喜了,你倒是说出个章程来我听听呢。”
这下子,金妈妈哑口无言,宽幅眼袋低眉紧皱,又说不出话,无奈只好松了手。
可是,我入到偏房时,见着的却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娇小女子,穿着高领镶边色徽韵褶裙,腰间系了一根半指雪白涤带,不盈一握,见我走来,纤步而来,通身上下,无一饰物,却说不出的素净,让人看着舒服。可是这大热的天,包得这么严实,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用得着吗?
“绣君见过小靖王妃。”她轻声细语地向我行礼,微微瑟缩的感觉。
“起来坐吧。”我笑着点头,她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懂事的。又转身嘱咐倩儿,“小厨房盛一碗雪梨汤来给绣君夫人,这天怪热的。”
她自然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音,坐在宽凳上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轻声谢过。
“不知绣君夫人找我有何事呢?”我依旧温言软语。
这时候,倩儿端了雪梨汤过来,金妈妈上前接过,重重掷于几上,鄙夷出声,“哼,没规矩,见了少夫人连围帽都不脱,成何体统。”
这位绣君姑娘果然被金妈妈的疾言厉色唬住了,吓得全身绷直了,微微颤抖着,勉强扶着几案才站起身,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现场的几个人都是愣住了,就是金妈妈也是诧异地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这才匍匐着地向我扣头,一个接一个,止也止不住,莫名哭哭戚戚着,“绣君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找小靖王妃,望您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
我连忙使了个眼色,让流云去扶她起身。
她已经自顾自地脱下了围帽,哭音被压抑地瑟瑟发抖,灰白的唇角印着深深的牙痕,额头已然一片青紫,两行热泪流的无声无息,一双水眸洗的波澜湛湛,我见犹怜。
“实在是绣君这张脸见不得人啊,绣君只能戴着围帽遮掩一二,还望小靖王妃和这位妈妈海涵。”
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道道伤痕。
“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伤到了脸上。”流云走得近,看的清,正要扶她,却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整张脸仍是浮肿状态,到处淤青点点,深深印到了皮肤里,只那双眼睛还能看。
“不止这些呢。”她像是被戳到了痛点,瞬间痛哭失声,卷起袖子,将臂弯露出来,手臂上竟是无一处好的,到处青紫一片,看着像是许久不曾愈合了。
我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也是惊的身子都软了,亏得流云扶住了我。
“你,你怎么伤成这样?”金妈妈虽然不待见这绣君姑娘,可看到她伤痕累累,也是不自觉起了怜悯之心。
她感激地望着金妈妈,浮肿眼角漾起层层苦涩,“都是世子打的。”
我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努力控制住自己颠簸的呼吸,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依旧露在外面的累累淤青。
在场诸人均是面面相觑,居然是世子打的,只金妈妈面带狐疑地觑着她,“你做了何事,他将你殴打至此?”
我不言,做了什么事也不能家暴啊。
“小靖王妃明鉴,绣君什么也没做啊。”她一边说一遍细细碎碎地哭着,盈盈满目期许,“世子嗜酒如命,十次有九次是要喝的酩酊大醉,喝醉了便会打人,少夫人房里他不敢造次,便总是到我院子里来胡作非为,夫人知道了也不管,表面上送一些物件以示恩宠,我想离开么,她怕我走了胡言乱语,便想方设法将我拘在府里,少夫人想必是知道我身世的,背后的娘家不过是空壳,绝不会为我出头,我只求小靖王妃救救我,救救我吧。”说着又是坚定地磕倒在地。
“这,这也太过分了。”我蹙眉呢喃,不忍再看她撕心裂肺的模样,朝流云挥挥手。流云当即将她小心扶起来置于宽凳上。
古代女子本就处事艰难,何况每日还要在家暴的阴影下,度日如年,何其可怜,我平生最恨家暴,因为前世我处过一个男朋友,便是家暴男,虽然只一次,可经历却是刻骨铭心,那种任人鱼肉,完全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太糟糕了,太绝望了。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金妈妈嫌恶地开口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从前进的诚庆伯府,可并不光彩,前车之鉴,我们可不敢信。”
“不是的,不是的。”绣君姑娘骇地从凳上弹了起来,连连焦急地摆手,眼泪喷涌而出,又重重跪了下来,“那事根本就是家中主母故意为之,那日我被下了药,主母为的就是攀上诚庆伯府的高枝,知道世子为人,却舍不得家中嫡姐姐,就顺手拿我作伐了,我清清白白的女子,何故要给他做妾,不是的,不是的。”
说的此处她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啜啜低泣,拼命隐忍着。
这事我倒也能猜出一二,她的命真的够苦的了。听闻,金妈妈似乎略有所动,正要说什么,我抬手制止了,我主观上是可怜她,愿意帮她的,可是客观上还涉及到很多不得已。
“我与你虽然带着亲,可到底太远了,我要怎么救你呢,救了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呢。”
她见我这般问,瞬间凝神望过来,轻颦浅笑,挺直了背脊,“绣君别无她愿,只希望远离世子魔爪,离开以后便上庵堂修行,无论哪里都好,从此以后愿意古佛清灯,了却余生。”
“嘶……”身边倩儿惊诧出声“你,你……你千辛万苦脱离伯府就为了做尼姑?”
我瞧她两弯烟眉,姣花似月,坚定地拧在一起,心智不移,忍不住问,“你当真这般想?”
“是。绣君已经没有亲人,经过伯府这一劫,真的受够了,太苦了,已经不愿再牵扯他人世事,宁愿与佛祖相伴,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她面颊惨淡,泪痕点点,可青目倔强韧性,不似有假。
如果真有这般心智,我倒愿意助她一助。
“好。”我淡淡点头,“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毕竟牵涉甚广,我要同家里商量过后再做打算。”
“谢小靖王妃。”她扣头连连感激。
绣君姑娘走后,金妈妈便忍不住嘟囔,“少夫人就是心善,何必要帮她呢,毕竟是外人,说不得还要得罪诚庆伯府。”
我莞尔一笑,娇气地拉着金妈妈的胳膊,“她也着实可怜,能帮就帮一把吧。况且,我也没答应不是,我会同母亲和殿下商量的,不会贸然行事,您就放心吧。”
“就算同夫人商量,夫人也不会答应的。”金妈妈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着,背过了声。
“就是因为母亲不答应,她才会求到我头上不是,否则自然求母亲更便利。”我嬉笑着应她,她撇了撇嘴角就没说什么。
母亲同她的关系的确有些复杂,她同母异父的姐姐也是我外公外头的私生女,后来还不知怎么给父亲做了妾室,哪个主母会喜欢妾室啊,即使是亲姐妹也是枉然。所以母亲对这个女子讳莫如深,自然不愿意帮她,我且同母亲商量过后再说吧。
晚间,墨誉回来了,我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真是想不到,堂堂诚庆伯世子居然是如此伤风败俗之人,太可怕了。”我一边唏嘘着,一边亲自动手服侍他脱了外裳,换上家常长袍,绞了巾子给他囫囵擦了把脸。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细细揉搓着,也是一脸鄙夷,“诚庆伯府啊,早已经是一锅揭不开的粥,臭名昭著,老伯爷膝下几个至今还没吵吵出结果呢,可怜了老伯爷一世严谨。”
说至此,我灵机一动,倒是想出一个主意,可要现在说出来,又为时过早。
“那你如何打算?”他问。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以己度人,她正是豆蔻年华,如此遭遇,我也实在不忍心。且与我母亲商议商议再定吧。”
“也好,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晚间,也不知是不是被绣君姑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吓着了。我恍惚看到了前世的我,从一个遥遥的玻璃窗印射过来,她身边正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看不清面孔,只见着啪的一声,那男子一个巴掌扇过来,我还没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个巴掌,我只觉着心上顿痛,整个人都痛的蜷缩在一起。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画面始终在眼前旋转。
“啊……”我声嘶力竭大叫一声,猛然睁开双眼,漆黑的夜幕里,我看到墨誉担忧的眼神锁在我身上。
“不怕不怕,不怕不怕,我一直在这里。”他见我醒了,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安抚着。
闻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我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脑仁儿疼,“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迅速下床将烛台悉数点上,又给我倒了一盏茶,看着我一饮而尽。一转身的功夫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不知名的游记,朝我摇了摇。
“你别担心,我在边上给你读这故事,缓缓心情,你若困了,就闭上眼睛,我一直都在,啊,乖。”
说罢,小心将我扶着躺下,一手扇着小团扇,一手摊开书一本正经地开始读起来。
虽然他的样子很傻,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幸好只是一个梦,幸好陪在我身边是他,这是我的幸运。
第二日,我同婆母告了一声,就回了娘家。婆母正奔波于文婧的亲事,也没空管束我。
到了碧宵院,我将绣君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了出来,并直言觉得她甚是可怜,想要伸出援手,本以为母亲会斥责我,却不想母亲想都未想,面无表情地哼了哼,就同意了。
“母亲也愿意帮这位绣君姑娘?”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母亲慢条斯理地捻了一个果子吃了,嘟囔着,“到底是沾亲带故的,又求到我跟前了,也的确不容易,我扶她一扶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我是见死不救之人吗?”
我一怔,继而讨好地凑了过去,“母亲最是心善了,我不过是觉着你好像不太喜欢她姐姐,也就是父亲的那个姨娘。”
果然,提到这个女人,母亲立马黑了脸,白眼刀子似的向我飞了过来,“都不在的人了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胡言乱语。”说罢,抬眼望向窗外,眼底泛起重重涟漪,无奈道,“前程往事也该了了。”
与我料想的不错,母亲和这位姨娘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所以母亲才愿意帮助这位绣君姑娘,说不得是欠了这位姨娘什么。
“对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不要再麻烦靖王府了,这是母亲的事,母亲会看着办的。”她转眼肃穆叮嘱。
我微愣,怎么说是她的事呢,连连摇头,“母亲当我不知道么,这位绣君姑娘毕竟是世子的妾室,要想脱身哪那么容易,保不齐还要与诚庆伯府打擂台,父亲知道了会同意吗?所以,这件事还得智取,不能硬来,伤了两家颜面可给别人看笑话了。”
想着之前倒是想到一个法子,现下母亲也想要帮这位绣君姑娘,那我不妨问问墨誉,参详一二。说罢,将我的法子偷偷诉于母亲听,母亲原本兴致阑珊的面容顿时一亮,犹豫着看我。
我握着她的手又用了三分力道,坚定地点头,“这事儿既然涉及到父亲的姨娘,母亲还是不要说与父亲听了,母亲也不要插手,我与殿下来安排也不难,我们且等着诚庆伯府的反应吧。”
母亲这才欣然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