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宛如干涸都市中的甘甜泉眼,吸引着无数将沉醉当作温情、将麻木当作解脱的寂寞客人们。可是今晚七点,准备在地狱寻欢作乐的他们,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酒吧深棕色木门紧闭,门上挂着个“延迟至八点开业”的告示牌。
地狱里正在举行一场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小小告别会。地狱酒吧老板阿瑞、徐默和林非围坐在圆桌旁,满脸阴霾、闷闷不乐地望着告别会的主角,为他们服务多年的方律师。
方律师是徐默的大学好友,对于徐默和阿瑞来说,方律师不仅负责各种法律事宜,更像是他们的管家。这么多年,他们顾及不到或嫌麻烦不想管的大事小事,甚至包括每个月的水费、电费、手机话费这类生活琐事也都交给方律师全权负责,两人没有丝毫忧虑牵挂。可是现在,为了家族事业,方律师居然要去国外坐两年“移民监”。
酒过三巡,一想到方律师走后可能要亲身面对的那些琐碎事项,徐默和阿瑞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喝干杯中的酒,方律师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面带遗憾地对林非说:“我也没想到移民局给的时间那么紧,我原以为能帮你和徐默办完婚前公证才走。”
婚前公证?林非一怔,立刻望向身侧的徐默。婚前公证的事,身为未婚夫的徐默可没对她透露过半点口风。徐默用温柔笑意和额间亲吻回应她的疑惑和惊愕,接着方律师的话题说:“你答应帮我们再找个可靠的人,结果到现在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你这样就撒手不管了,对得起我们吗?”
阿瑞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听着冰块撞击玻璃清脆的咔嗒声。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得通圆,他立刻火上浇油,“就是,说走就走。见不到接任的新人,还没结清的律师费我们可就不给了。”
看看刚刚收到的手机短信,方律师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不远处穿着酒吧制服的吴云。“新人马上就到。我确信,你们一定会满意。”
地狱的大门开启。
林非屏住呼吸,呆望着翩然而至的红衣女人。
她和她的浅笑,是宇宙中最致密炙热的奇点,砰的一声膨胀爆裂形成灿烂银河。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光芒迎面涌来,夺目,耀眼,原本隐藏在黑暗地狱里的人和物都无所遁形,身体里的水分都被瞬间蒸发,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恍若梦幻的美。不在于精致五官和曼妙身段,而是前所未见、想所未想的美。
没有人开口说话。
阿瑞神思恍惚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已然停滞的时间像是古旧的黑胶碟片,又开始缓缓转动。一切,慢慢地重新复原。
“林墨禅,好久不见。”她对阿瑞说。
年轻漂亮的莫离小姐,是具有八年从业经验的资深律师。对这位方律师的接任者,阿瑞和徐默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不知是没有,还是不能。林非缩在沙发椅的角落里,边暗自发笑,边揣度着莫离和阿瑞的关系。告别会早就结束,方律师已经离开,眼神飘忽、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仍然陪着她在阴影里端坐。
寂静笼罩之下的黑暗、暧昧和诡异,模糊了每个人的脸。阿瑞完全失去以往的客套和热情,他默默垂下头,脸色比桌上的香水百合还要苍白,轻轻颤动的睫毛从苍白中更透出前所未见的不安。莫离坐在阿瑞的右手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空水杯,漂亮的黑色大眼睛眨都不眨。至于徐默,从认出莫离的第一眼起,唇边就挂着戏谑的浅笑,深挚的目光在阿瑞和莫离脸上不停扫来扫去。
这个地狱和以前大不一样,简直要天翻地覆。
终于,这场无声的闹剧在八点整酒吧大门开启时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问婚前公证的事?”
林非放下水果刀,将番茄薄片摆上面包切片,又一层层码好其他食材,再手起刀落,切出完美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徐默在林非身后问完那句话,自然地将手臂挽上她的腰。
昨晚四人相对无言坐了十分钟后,林非故意毫不掩饰地打了几个呵欠,徐默就提出带她回家。莫离和他们一起离开。林非看着阿瑞送莫离到路边,替她拉开车门,又目送出租车离去。阿瑞望向莫离时的表情,还有眼中不时闪亮着的光点,这种态度分明远远超出了旧日相识重逢的惊喜。
林非撕下保鲜膜,分别包好四个三明治。又将三明治放进密封袋,挤出空气,封好封口。“两个你吃,两个送给你今天的司机吴云先生,算是他早起免费送你去火车站的谢礼。”林非的语调很轻松,表情也很轻松,完美掩饰着她的忧虑。
徐默又笑了,笑声里带着给林非的宽慰。“你放心,我这次只是去办点私事,不是什么秘密任务。”他收紧手臂又说,“最晚,后天我也回来了。”
水龙头下洗净双手,林非转身,慢悠悠吊上徐默脖子,又将身体完全缠过去,她才用玩笑的口吻说,“徐先生,我对你私事并不感兴趣。而且,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
这句话以前徐默说过,显然他还记得。所以徐默报复般的咬咬林非耳垂,不等她反抗,猛然抱起,迈步走出厨房,将林非丢上卧室大床。整整壮过林非一整圈的宽厚肩背,沉稳有力的臂膀,牢牢束缚着她,坚毅深情的眼神宣告着拥有。于是林非将湿乎乎的双手擦上徐默的脸颊,笑开了花,还没张嘴说话,舌尖就被贴近卷住。他的脸又蹭蹭蹭蹭上来,将林非也蹭得满脸水迹。
嗡嗡嗡。徐默手机收到的短信打断两人的缠绵。
“吴云在楼下等你。”
拥抱的姿势又维持了好一会,徐默慢条斯理地爬起来,边穿上外衣边说:“把你户口本给我。”
“为什么?”林非坐在床边问。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徐默敏捷地一侧身,躲过林非的枕头攻击。
证书、证明、证件堆在一个小小的纸盒里,满满的,好像浓缩着林非的前半生。不止是前半生,人的所有,人的一生,最终都会结束在一个或大或小的盒子里。
坐在地板上依着床边,林非在纸盒中翻找,快到盒子底部,户口页才显露踪迹。
户口页下方是个黑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
林非皱起眉。
“怎么了?”徐默坐到她身侧。
林非拿出记事本,“这个本子不是我的……”
徐默从她手中取过记事本,翻开封面。扉页右下角写着M和Q两个字母,像是记事本主人的名字缩写。
“好像是我在哪捡的……在医院……医院的小花园里……”林非头靠住徐默的肩膀,看着记事本继续回想,然后笑笑说,“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徐默也笑了,侧过头蹭蹭林非,继续翻看着记事本。黑色墨水的字迹,粗重、坚韧。前十几页是韵脚完全不对的现代诗,洋娃娃、美杜莎、小丑,每首诗借喻着童谣和传说,描写它们背后的暴力和死亡。记事本的后半部分则是充满字母简写的日常笔记。
“那时候,我摔伤刚刚好,准备上班。好像是早上,有一男一女隔着树丛说话……”
“他们说了很久,金鱼……还有熊猫……”
“还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对了,那个女人好像……好像……那个女人好像叫苏……”林非话未说完,徐默阖上记事本,下一刻就吻上她的唇。
呼吸相交间,徐默说:“不要再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嗡嗡嗡。徐默的手机在催他远行。
“这个,暂时由我保管,十一点记得去律师事务所。”徐默将户口页和黑色记事本一齐放入外套内袋,拎着行李包走向门口。
“喂!”
“爱你!我走啦!”徐默用五个字的告别和轻轻的关门声表示林非的反对,无效。
窗外传来细微的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又渐渐远去。徐默走了。林非环顾四周,整个家像掏空的巢穴,寂静无声。她将散落一地的旧物收拢过来,叠放整齐,然后,在浅棕色纸盒的盒底,看到个粉红色信封。
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震颤,刚刚触及信封又立刻收回,好似被地狱的烈焰灼伤。食指含进嘴里,狠狠咬住,林非将眼眶里的泪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