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浴室,浅灰色的瓷砖暗色花纹张牙舞爪,好似蛛巢盘踞。衣着整齐的林非双臂紧紧拥抱着自己,安静的坐在没有揭开顶盖的马桶上。她仰起头,将目光焦点落在斜上方不高不低的圆形淋浴花洒。花洒的侧向有个不到半厘米的凸起,用力摁压,顶盖自动弹开,露出藏匿其中的透明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擦干水渍,打开袋口,记事本和粉红色信封贴住身体,冰冻般的触感让她无助地颤抖。
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林非精疲力尽地摔了进去,心里有根弦,被莫名的拨动,泪水又涌了出来,耳孔里到处都是嗡嗡的啸叫。痛到了极致,就会慢慢消失,然后被麻木替代,再渐渐变得冷静。广阔如夜空的黑幕和她对视,万籁俱寂,只有孤独的呼吸声,散入干冷的空气。
半闭着眼,手指伸到胸口,抚触着记事本的轮廓。洁白的纸张上,一个个字迹紧密端正地排列着,很深很深的蓝黑色,每一笔都带着沉重的刻印,宛如一具具人体骨骼,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血肉。
秦简。
林非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一个空寂的夏天。长长的暑假正要开始,医院里挤满了平时忙于功课只能利用假期修整身体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在两个月后,他们又会突然消失,像极了田地里的庄稼,郁郁葱葱的生长又一夜之间被大片大片收割。
“收割。”陈芬青躺在诊室的治疗床上,闭着眼,漂浮在正午白色的日光里。“林医生,你割过麦子吗?”
“没有。”林非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地板上从身体里延伸出来的长长黑影。
“割麦子用镰刀,很锋利,咔嚓咔嚓,拦腰割断,麦子就死了……就像我一样……马上就要死了……”
“不是马上,乐观的看,你的时间大概还有半年。”
林非简单直白的回答,让陈芬青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非以为她睡着了。日光愈来愈强烈,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家具都漂浮起来,围绕着林非和陈芬青,毫无规律地旋转、摩擦、撞击,无声无息的,用十分均匀平稳的速度。
然后林非听到了一个词。
“艺术品。”陈芬青睁开眼,望向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在一阵不以为然的笑声后,她又说,“很快,我的生命就会变成一件艺术品了。”
“艺术品?什么意思?”林非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
“像烟花一样,绽放的瞬间,在夜空里耀亮每个人的眼睛,震撼每个人的心灵。”陈芬青又哈哈大笑,笑声如流水淹没整个房间。
很快,笑声离开,叹息回来。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陈芬青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她的第一次。
十四岁,第一次进入陈芬青身体的,是一根手指。
那根粗壮的中指,指甲修剪的很干净,带着薄薄的茧,属于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陈芬青的叔叔,亲叔叔。
“那一年六月底,外婆死了,听人说,她是自杀的,用腰带,把自己吊在了床沿上。我爸我妈回老家去参加葬礼的那天,我正好期末考试,他们让我考完了,就去叔叔家住几天。”
“中午十二点,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叔叔开着车,在路边等我。”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的蓝非常的纯正,好像没有经过稀释的天青颜料。”
“叔叔问我,想去哪里吃午饭,我说我不想吃,我想出去玩,让他开车带我出去玩。”
“叔叔又问我,外婆死了,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伤心。”
“是,听到那个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告诉叔叔,因为我为外婆高兴,总算是解脱了。那之前的三年,每一次看到外婆,她都呆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睡,但都没办法起身。青青,外婆偶尔会紧紧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他们不理我,不给我饭吃,不带我出门!然后我妈就会很生气,把我赶出外婆的房间,然后关上门,很久很久才会出来,每次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的好像是得了红眼病。”
“听完我的话,叔叔就笑了。”
“他笑得很好听……你知道吗……他笑得很好听……”
“他又问我想去哪玩,我说不知道,但是我想学开车。”
“他说我还小,不能开车。”
“我说我不小了,我已经满了十四岁,而且,上个月还第一次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还是告诉他了……”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要买礼物给我庆祝。”
“我说,我不要庆祝,我只想让他教我开车。”
“他又问为什么非要学开车。”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那年春天,我们本来约着全家人去林场春游,结果到了那天,叔叔却把我们送到林场,就要去教一个朋友开车,然后下午六点多再来接我们回家。是女朋友吗?我妈问他,他虽然否认了,但我发现,那天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并不只是学开车那么简单。”
说到这,陈芬青停了下来,于是林非适时的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一个避孕套,没用过的,卡在车后座的缝里。”陈芬青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摸到了,一直藏着、藏着,直到那天叔叔问我,我才拿出来。”
“我把避孕套举到他面前,我说,如果你不教我开车,我就把这个交给妈妈,然后告诉她,那天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这样妈妈就会告诉家里所有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催着你和那个女孩子结婚……”
“叔叔哈哈大笑。是,叔叔很有钱,生意做得很大,没有结婚,身边也从来不缺女人。他和我爸不一样。我爸即老实,又没用。虽然是大哥,却只能替他打工,在公司里要看着他的脸色,每个月拿着比其他人多一点点钱。”
“我们走了很久,出了城,一直往东,到了一片树林里,叔叔终于把车停了下来。”
“我记得那条路,不太宽,很直。站在路的中间,抬头向上看,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树顶,像漩涡一样,很晕,很晕。”
“我倒了下去,倒在叔叔怀里,他抱住我,要把我放进车后座休息。”
“我不要休息,我要学开车。”
“坐在他怀里,坐在他大腿上。”
“我什么都不懂,又像什么都知道一点。”
“惊讶多过了害怕。我没有叫。然后他的手指一边动,一边问我,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当然,开始的是手指,结束的时候,不是……”陈芬青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笑,“虽然他身边的女人依然好像鸟一样,聚集过来,又四散飞走,但只要有我和他两个人相处的机会,他的手,永远都停留在我身上。”
“一直到三年后,十七岁,高二,有个男同学和我表白,说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男同学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他偏偏喜欢我!呵呵……我很高兴,当然就一口答应了!”
“然后,我第一次拒绝了叔叔,不愿意再和他单独在一起。”
“然后,叔叔跟踪我,发现我和男同学偷偷约会。”
“然后,有一天,叔叔当着我爸的面,说要带我去买过年穿的新衣服,让我跟他走。我不愿意去。我爸就骂我不知好歹,还要动手打我,最后,把我推进叔叔的车,用力关上车门。”
“我们又回到那片树林里……”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谁?”林非忍不住问。
“我叔叔……”
“发生了什么事?”
“他失踪了……”
“失踪了?你和他不是……”
“林医生,你信命吗?”陈芬青忽然又转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