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很想追问下去,但林非依然顺着陈芬青的问题回答,“不信。”
“我信,而且,越来越信。”陈芬青微闭着双眼,低声的好似喃喃自语,“我妈告诉我,我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抱着我在路上走,突然一个算命的瞎子冲过来,对我妈说,这个女儿你不能要!我妈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瞎子摸着我的头说,我会给家里人带来血光之灾。我妈很害怕,就问他怎么办。瞎子说,除非我妈肯把我关起来,除了父母不能见其他人,特别是其他男性家属。我妈说那怎么可能,又不是古时候的大家闺秀,还能锁在绣楼里。那个瞎子叹着气摇摇头,转身就要走,边走还边说,大富大贵又有什么用呢,骨肉分离,兄弟萧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妈说,她当时想追过去问清楚,可是瞎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抱着我怎么追都只能看到背影,后来就不知道瞎子去了哪……你说,那个瞎子算的多准啊!我叔叔失踪了,和他的车一起,警察查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找到,连他最后一面见过谁都不知道……”
“可是,你爸爸不是……”
“我爸?”陈芬青轻声笑了笑,“弟弟失踪了,大哥当然要扛起弟弟的生意,一夜之间算是发了大财,更何况,还涉及到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再多说一个字……”
“在树林里,你们,你和你叔叔……到底怎么了?”林非又问。
“林医生,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忘不掉的人?”陈芬青却也问出另一个问题。
林非迟疑一下,“有。”
“他是谁?在哪?”
“他……已经死了……”
“哦?怎么死的?”陈芬青突然来了兴致,翻转身体望向林非。
“跳楼自杀……”
“这样啊,”陈芬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忘不了他,原因也可能和你一样……”
“谁?”
“我叔叔。十六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有过几十个男人,却一直总是想起他。真奇怪,每次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一遍一遍想起那个时候,他掐着我的喉咙,我快被他掐死了。他一边用力,一边对我说,我只能属于他……控制和占用。以前你对我说过,爱情的本质就是控制和占用……”陈芬青突然惆怅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应该只属于他……林医生,我难道真的爱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也不清楚,我不清楚,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你杀了他。”林非语气沉重地说。
“我?当然不是我。”陈芬青轻佻地否认。
“但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我知道……如果没有那个人,九年前,死的那个就是我了……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那个人救了我……”
“所以你知恩图报,没有向警察揭发凶手。”
“揭发?”陈芬青冷笑两声,转头和林非对视,“林医生,难道你能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
“要救你,并不等于需要杀掉你叔叔。”林非冷冷地反驳。
林非的话让陈芬青沉默了半刻,她又辩解道,“他为了救我,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事实是什么样子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是……事实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自己的事。”
“变成艺术品?”林非故意问。
“是!艺术品!”陈芬青突然放声大笑,好像控制不住笑意似的,抱着肚子,在治疗床上滚来滚去,慢慢地,笑声停住了,她清清喉咙,低声又说,“他要把我变成一件艺术品,虽然我还不知道他具体的计划,但是我相信他,他一定能成功。”
“成功?成功的杀掉你?”尽管早有准备,林非还是难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不是杀我!”陈芬青生气地大声反驳,“是变成艺术品!”
“但是你会因此而死……”
“死?”陈芬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向下弯着,紧闭着眼,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两只脚也向远处尽可能的伸展,“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我亲爱的叔叔,很快,很快……”
“其实你可以……”
“我不可以!”陈芬青坚决地摇摇头,“我欠他一条命!”
“你不欠他的!他不能这么做!”
“他可以,我欠他一条命!”陈芬青再次坚持。
“我要报警。”林非的手伸进白衣口袋。
“报警?”陈芬青哼笑一声,“报警有什么用?警察根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非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杀过很多人?”
“林医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对于他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陈芬青盯着林非,半警告半提醒的说。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送死。”
胸廓用力抬起又迅速下沉,陈芬青重重的呼吸一次,“他不是要我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把我变成一件艺术品,震撼人心的艺术品!”
“那是犯罪,不是艺术!”
“罪?这个世界上,谁的身上没背着几件罪呢?有句话说的很对,往往健康的人不会想到去折磨别人,只有饱受磨难的那些人,才会去变本加厉的折磨其他人……”
“现在折磨你的人就是他!”林非盯着陈芬青。
“你是个医生,只会想要救人,不会想杀人……”陈芬青侧脸望向林非,正午的日光里,惨白的脸色好似白纸,“第一次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我没想到,血居然那么热,热到烫手……”
“谁的血?”
陈芬青意味深长地笑了,“施暴者被施暴,杀戮者被杀戮,这是生命的轮回。我想要解决的事,已经解决了,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有!你想活下去!”
“活下去?”陈芬青翻身而起,两支赤裸详细的脚垂到床下,轻轻地荡来荡去,“我活不下的……十四岁,我勾引了自己的叔叔,十六岁,我害死了他,二十二岁,我得了艾滋病,我这种人,活不下去的……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办公室重新陷入静默。过了好一会,林非叹了口气,“你今天其实是来向我告别的?”
“对。”陈芬青下了床,弯腰穿上凉鞋,“下一次,你见到我,就是在新闻里了。”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林非也站起身。
“我劝你不要报警。而且,你无凭无据,报了警,也没人理。”
“我有办法让警察二十四小时保护你。”
“什么办法?”陈芬青一愣,皱着眉头打量着林非。
“两年前,在你来的地方,发生过两起杀人分尸案,两名被害者都是男性,也是HIV感染者。”林非停顿一下,下定决心,肯定地说,“你和他们的死一定有关。你猜,警察会不会重视这条线索?”
陈芬青一言不发,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睛盯住林非,那宛如冰冷雪水的目光让林非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脑顶。过了很久,陈芬青才低声开口:“林非,像你这种又聪明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要特别小心,你的命很可能活不长。”
林非并不在意陈芬青的威胁,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我的命,不用你担心,你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命。”
轻声叹了口气,陈芬青摇摇头。“尽管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你为我做的那些事,远远超过了医生对病人应该有的关心,我很感激你。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朋友,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
“如果你把我当作朋友,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陈芬青打断林非:“可是我一定会死。你也说过,半年之后,我就只能作为一个艾滋病晚期病人,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想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别人鄙夷和嫌弃的目光里,我要变成用生命创造的震撼、美丽的艺术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我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林非忽然觉得再也无话可说,她只能望着陈芬青。
“虽然你不信命,但我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和他会见面。”陈芬青突然开口。
“谁?”林非下意识的反问,又意识到陈芬青话中所指,“那个想要杀掉你的人?”
“是。我和他提起过你。”
“为什么?”
陈芬青笑了笑。“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他,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说着,她从随身的手袋内层掏出个粉红色信封,放到浅蓝色的床单上,“林非,这是给你的礼物,用来纪念我们之间只有我一厢情愿的友情。”
林非扫了一眼信封。“那是什么?”
“一个新的身份。我已经用不到了,我把它送给你。”
“我不需要。”林非又看了一眼信封。
“人生无常,多做一点准备也是好的。”陈芬青依依不舍地又说,“林非,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报警,如果,那些警察真的找得到你,也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们。”
“我不能答应你。”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必须答应我。”
“你在威胁我?”
“是,我在威胁你。”陈芬青平静地点点头,“我希望你守口如瓶,好好活着。”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杀我灭口,既然你已经告诉他,我的存在,他一定能猜到我知道你和他的那些事。”
“他答应过我,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他不会伤害你。”
“他答应,你就相信他?”
“我只能相信他,我也只能提醒你……”陈芬青的嘴唇微微发起抖来,“林非……我们……不会再见了……”
房间里的光围绕着林非和陈芬青的影子,悄无声息的漂流,旋转,然后,狭窄的木门开启,在闭上的那个瞬间,陈芬青最后的声音挤进来,“秦简。他叫秦简。”然后,一切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慢吞吞更换过治疗床上的一次性床单,林非静静地在床的中央平躺下来,将那个粉红色的信封放上胸口。窗外,有一片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视线模糊了,房间的墙壁从四周挤压过来,窗户倾倒在身上,一片亮晃晃的光冻结着,又融化般的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