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响起,持续不断,坚持不懈,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在凌晨两点三十二分。
吴云打开酒吧的大门,迎来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施南城。
“我找林非,你可以回去了。”施南城冷着脸,边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边毫不犹豫地推开半掩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吴云来不及阻拦,只能快步跟在施南城身后。
看到施南城走进酒吧,林非有些意外,又有些紧张,在原地愣了三秒后,迎了过来。
四目相对,相隔不过两米,林非竭力平稳情绪,勉强挤出笑容问道:“有什么事吗?”
“嗯。”施南城简单回答,扭头看着身后一脸警惕的吴云,又对林非说,“让他走。”
吴云有些尴尬,看看施南城,又看看林非。林非却没有半点犹豫,上前两步,拉着吴云的手臂就往酒吧大门方向走去。将吴云送到门外,林非略带歉意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手扶着木门边缘,吴云探身看看依然站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的施南城,又担忧地看着林非。
林非安慰般的笑了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放心,施南城是警察,他不会伤害我的。我今天和你说的事是认真的,你好好回去考虑考虑。你给我我想要的,我给你……我能给你的……”
寂静重新笼罩住酒吧。施南城静静地站着,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这个瘦弱的身影上。
“南哥,想喝点什么吗?”林非钻进吧台,平静地扮演着酒吧主人的角色。
“不了,我开车过来的。”施南城坐到吧台前。
于是,林非送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施南城没有拒绝。
微弱的灯光从吧台顶端透射过来,刚好足够两个人面对面看清楚彼此,不动声色的,一个喝着矿泉水,一个喝着咖啡。施南城的脸上凝固着平静的笑容,眼神里却燃烧着地狱致命烈焰般的愤怒和厌恶。林非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伴随着莫名的悲苦在灵魂中快速生长,发出阵阵无声的哀鸣。
时间一秒一分地流逝,沉默终于到了尽头。施南城放下水瓶,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吐出一句话:“小北已经等了你那么久,林非,你为什么还不去找他?”
喉咙里猛然被塞进一块厚重的海绵,林非发不出半点声音,垂头盯着手中的咖啡杯,身体轰得着了火,愧疚从每一寸皮肤里渗透出来。
“你欠他一条命,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施南城语气严厉的好似在逼问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
紧闭上眼,就能遮去所有的光亮,陷入昏暗。那个下午,男孩的背影,在屋顶天台上摇摇欲坠,很快就被脚下灰白色的水泥街道吞没,然后重新出现在梦里,如河流,夜夜流淌。
“我不欠他的。”声波好似划过黑幕的流星,又像闪亮的刀刃,林非在微弱地挣扎。
“他爱你。”
“你是他的初恋。”
“他不止一次告诉我,想和你上同一个大学,想和你在一起,他甚至把学校高考保送的名额让给你……”
“他甚至在为你的十八岁生日偷偷策划,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我弟弟,都没能活到十八岁……”
记忆被思绪推撵着,谎言说得理直气壮,卷起巨大的浪花,从四周漫延过来,顷刻间覆没整个房间。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在时间里消逝,所有的一切都被命运布置成规定的样子,不管愿不愿意,接不接受。
“十八岁……”林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吴云说,他从小就想做个好人。在我十八岁之前,我也曾经想做个好人……可是……康萧月……也没有活到十八岁。”
康萧月。好像被重物猛然击中,施南城呼吸一滞,警惕地盯着林非,缓缓地说,“是,施北宁和康萧月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所以我也应该死?或者是,死的是我,更好?”强忍住舌根的苦涩,林非说。
施南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没有人是应该死的。可是偏偏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但你不要高兴的太早,像你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很可能就是正义女神下一个目标。”
林非一惊,却故作镇定笑了笑。“南哥,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恐吓我?”
“既不是提醒,也不是恐吓。”施南城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林非面前,“上次在你家发现的药盒上,有人送给你一幅画,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看看。我今天特地过来找你,就是怕再不拿给你,你就没机会再看到了。”
浅白色的药盒内页上,黑色铅笔描绘的正义女神被方布蒙着眼,左手手持天平,右手高举利剑。
“这是谁画的!”急切地举起照片放到眼前,林非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是……是哪个……”
“和在麦子琪喉咙里发现的那张一样。”施南城好似看穿了林非的心事,加重语气补充说道,“如果不是你自己搞得鬼,那只能说明,你已经是他的目标了。”
疑点如云朵般聚集重叠,到最后居然指向自己。好一会林非才回过神来,看看照片,又看看施南城,喃喃地说:“他想杀掉我……他早就想杀掉我!”
“所以你要小心,不要落到他的手里。把你的这条命留给我,很快,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亲手把你送进监狱。”施南城冷笑着,狠狠地盯住林非,眼神里写满了四个字,信心十足。
施南城的自信态度让林非很疑惑,她试探着反问:“把我送进监狱?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仅有证据,我还有证人。”施南城盯着林非看了几秒,笑笑说,“我的证人能证明麦子琪和徐默的情人关系,能证明麦子琪为徐默怀过一个孩子,更能证明你的杀人动机……”
“情人?孩子?”林非忍不住反问,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名字,然后脱口而出,“你的证人是李睿?”
施南城不说话,只是又意味深长地笑了,显然默认林非的推论。
得知李睿已经在警方的保护之下,林非不由得松了口气。
将林非的反应看在眼里,施南城继续逼视着林非:“有凶器上的指纹证据,有李睿这样的证人,还有麦子琪录音笔里你亲口说过的话,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用来当作指控你的依据。”
“可是这些不够……”林非故作轻松地摇摇头,“南哥,你是个老警察了,你必须承认,这些根本不够……”
“是,我知道。当然,你也知道,毕竟你做了这么多年法医。”施南城的脸完全掩入阴影,他说得凶狠又坚决,“你和孙海源一样!天天和徐亮他们在一起,学到了足够多的反侦察手段,学到了怎么逃避法律的制裁!这才是你跑来做法医的真正目的!”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你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一次又一次用感情、用身体来欺骗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对你的爱,达到自己的目的,获得原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我弟弟施北宁给了你大学保送资格,你的前未婚夫沈涛提供给你了大学和研究生期间的生活费,你的情人程昊把自己卖专利所有收入都给了你,还有徐默,你的丈夫,在你们结婚之前,他名下几乎每一分钱都归了你。”
“可是他们从你身上得到了什么?”
“你逼死了施北宁,背叛了沈涛,害程昊失去了工作,徐默现在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
“而你呢?你伤害了他们,却把自己伪装成最无辜的受害人!”
我没有!
我没有伤害他们!
林非想要大声反驳,但她没有,她不想和任何人解释。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为什么要解释一件本来就不存在的事?
“呵呵,”施南城突然冷笑两声,“忠于职守、尽职尽责、思维敏捷、带病工作,得到同事们的一致好评……你知道吗,当我在你的人事档案里看到这些评语的时候,我觉得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吗……你欺骗了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信任你,欣赏你……林非,我一定会抓到你!让你站到审判席上,让所有人知道你的真相……”
“真相?”林非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是真相?听到的?看到的?经历过的?你觉得那些是真相的东西,就真的,是真相吗?就像你说,施北宁爱我。你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是施北宁亲口告诉你的。”
施南城皱紧眉头。
“南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小北高二那年暑假,有一个星期天,下午,你突然回家,撞到我和小北在他的卧室里。”
头脑里突然出现当天的场景,有些尴尬难堪的回忆。夏日的午后,猛然推开的房门,衣冠不整的少男少女在双人床上拉扯,两人被发现后的惊恐表情,慌慌张张夺门而出的少女,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裤子、一脸讪笑的弟弟……
“我不知道施北宁怎么和你解释的,”林非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但我从那天以后,一直当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施南城的脑海里,让他恐慌,让他迷惑。
“谢谢你,南哥,那天,你救了我。”
后背沁出一阵冷汗,施南城的大脑里飞快地将那天的一幕一幕回想了好几遍。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看到床上纠缠的两个人时,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偷尝禁果的两个年轻人。弟弟随后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解释,更是让他确证了自己的判断。
难道自己错了……
难道……
“施北宁有一把瑞士军刀,不大,迷彩色的,是你送给他的。”
是,没错,那把小小的瑞士军刀有十六种功能,是朋友出国带回来的礼物,小北爱不释手,施南城便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弟弟。
“那把刀的刀刃,不超过十厘米,但是很锋利,贴住皮肤,稍微一用力,就能划出血丝。”林非边说着,左手慢慢拉开衣领,右手握紧一把长柄金属小勺,缓缓前伸,一厘米,一厘米的靠近,“南哥,你知道,被这样一把刀顶住脖子,被人压在身体下面,脱掉衣服,是什么感觉吗?”
林非话音未落,小勺的金属柄用力靠上施南城的脖间,冰冷的触感让他猛然起身,推着吧台的高凳后退两步。“你胡说!小北不会……”施南城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他竭力摇头否认,“你骗我!你骗我!小北不会做那种事!他不会!”
“那一次他没有成功,因为你救了我。有些人却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将领口又拉大了一些,林非深深叹了口气,“南哥,我们三个都是当事人,你当年看到的,施北宁告诉你的,现在我说的,显然不一样。所以,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肯相信的是哪个真相。”
盯着林非白皙纤细的脖子,施南城已经无法回答,他甚至无法呼吸。极力平复了体内澎湃的情绪,他面无表情朝酒吧大门走去,刚走出几步,只听见林非在身后说,“南哥,高考保送的资格,也不是施北宁让给我的……”
脚步没有半点停滞,施南城“砰”地一声关上酒吧大门。
顺着小路,施南城匆匆走向路边停放的一辆越野车。车旁,徐亮正低声和李立边抽烟边说话,看见施南城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施南城接过烟,就着李立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说完了?”徐亮问。
施南城点点头。“吴云回去了?”
“嗯,我让小刘送他回去了。小刘马上就回来,还有两个路口。”一阵寒风吹过,李立缩了缩脖子,又轻轻咳嗽两声,“徐队,施头,你们先回去吧。今晚我和小刘守在这,早上再找两个来换班,一定保证林非在我们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之下。”
“天气预报说最近会下雪,你们晚上注意保暖,现在是非常时期,辛苦了。”徐亮和施南城打开车门,又叮嘱了几句,才上车离开。
地狱酒吧的二层小楼彻底消失在后视镜中,施南城又点燃一支烟,默默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出神。直到抽完那根烟,他才开口:“我现在只担心两件事。第一件事,林非再次成为他的目标。第二件事,林非是第二个孙海源……”
“林非不会是第二个孙海源。”徐亮的声音不高,却不容反驳,“她就是林非。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非。”
施南城沉默了好一会。“当年,有个传闻,关于康萧月的。”
“什么内容?”
“有人说,康萧月自杀,不是因为高考成绩不好,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没有做尸检?”
“没有,她家长不同意。”
“徐亮。”
“嗯?”
“当年,你知道徐默出事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呵,”徐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我只恨自己没有提前打断他的腿,让他哪也去不了。”
“我也恨自己……”施南城用力地靠紧座椅后背,“我一直以为自己恨林非,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车内重新陷入沉默。冬日的夜幕中,薄薄的淡色云雾笼罩着满月,好似一层揭不开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