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一脸担忧的段树新消失在后视镜里,林非毫不客气地质问杨奇:“你跟踪我?”
“是。”杨奇面色平静,“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杨奇没有回答,开着车往山里驶去。
山路空寂,两旁的高树巨人般伫立,远远的地平线高低起伏,灰蒙灰蒙的天空、密密的云朵、夹杂着细小雨丝的冷风,和已经流到冬日的时间,一切都好似凝固在米白色画纸的景物素描,视线所及的事物都被关进或深或浅的黑色线条里,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忽然,杨奇的声音传过来:“五十万。”
“什么?”林非回过神。
“我给你五十万,你离开吴云。”杨奇盯着前方的路,目不斜视。
林非一怔,压抑住想要否认的本能反应。
“我知道,早上你听到了吴云的话。”杨奇停顿一下,扭过头,严厉地看了林非一眼,“不管你以前和吴云是什么关系,你必须离开他,马上。”
林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努力保持坦然的表情。“似乎,是吴云想要待在我身边。”
“林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在任何时候,你都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
“除了五十万离开吴云,我还能选什么?”林非冷笑着望向杨奇。
“在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上个月我去写生,发现那里很美。远远望过去,周围的山上全是五颜六色的树叶。”
“你在威胁我?”林非听出了杨奇的言下之意,又补充一句,“有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也逃不掉。”
杨奇笑了。“我说过,我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在林非的脑里一闪而过,不由得手心里沁出冷汗。
“既然这样,”强压住紧张,林非舒展了一下身体,“到了路的尽头,就别减速,一直开下去吧。”
林非话音未落,杨奇一踩油门,越野车宛如出膛的子弹,骤然加速冲向前方。看着不断后退的大树,林非紧握双拳,身体随着山路的曲折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杨奇却专注地看着道路,一脸沉静自如。忽然,黯淡的林荫被一道光线截断,这条山路远比林非想象中的更短,他们已然到达了终点。
没有减速。
浅白色的漩涡逼近了。
从脊背冒出层层冷汗,牙关被咬得生疼,连带半个脸都开始发痛。
杨奇扭头看了林非一眼。
漩涡更近了。
双手护住头,蜷曲身体,林非做出保护的姿势,紧紧闭上眼,等待着。
两秒之后,杨奇猛地踩了刹车。
手臂重重撞到车前的挡板上,林非低低地**了一声,舌尖漫上一片湿湿热热的苦咸味混着血腥味,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了泪水。忍着手臂钻心的疼痛,她睁开眼,望着杨奇低沉的面容,轻笑出声。
杨奇也笑了,无声地笑了。
林非忽然想起在咖啡馆见到的那副画,赤裸男人脚下的破碎血肉和森森白骨。而那双眼正凝望着自己,闪动着些许光芒,温润宁静。
“麦子琪。”唇齿相碰,杨奇轻声说出这个名字。
林非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捏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钱包里放着一张她和徐默的合影,是张大头贴,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
“她并不知道我认识徐默。”
“她和我示好,只是为了生意。”
短短三句话,稳如直线的声波里,林非只觉得一阵恍惚。“他们,都是以前的事了,很多年前了……”这句解释听起来并不理直气壮,更像是自欺欺人。
“你不需要对我解释。”杨奇轻叹口气,“你和吴云的关系,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会给吴云,更会给你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林非不得不承认,杨奇说的没错。身上的嫌疑原本就无法摆脱,吴云的介入,只会将整个形势带入灾难的深渊。
“林小姐,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五十万。”
说完这三个字,整个话题就结束了。解开安全带,拔下车钥匙,开门下车,杨奇自顾自地从越野车后箱里拿出个单反相机,走向悬崖。
冬天的山崖风很大,林非拉拢了衣领,顶风而立。雨虽然暂时停了,灰蒙蒙的云依然低低地压在覆盖着薄雪山峦上。杨奇眯着眼,指向远远的天边。“那边是一片枫树林,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们。
杨奇和“她”。
“怀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等了好一会,林非又问,声音干干的。
杨奇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拥有了全世界,胸口却整个空掉了。站在风里,能听见呜呜呜、呜呜呜,那个大洞发出的笑声。”
笑声。
林非也笑了。
一秒之后,悲伤顷刻间倾涌了上来,她紧紧闭上眼,热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滑落到嘴边。
杨奇的目光依然注视着白茫茫好似空无一物的远方。“如果徐默醒不过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掩住双耳,林非蹲伏下身,放声痛哭。
“墓碑前最痛苦的泪水,都是为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和还没做过的事。”杨奇的语调平静,好像在谈论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句话,是当年徐默对我说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含着泪,林非抬起头,望向杨奇。
敌人的敌人自动成为了朋友,暴力尽管不能带来持久的希望,却可以让人暂时摆脱绝望。精心策划、万无一失,谁曾料想同谋者外出一日归来,居然要求计划终止。
“这不可能!我当时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徐默没有任何防备,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准备出发,临出门的时候,徐默忽然慢慢苏醒过来,手里还拿着手机。我顺手抓起凳子砸过去,徐默又昏了过去。”
“既然那个计划万无一失,你为什么要逃。”林非站起身,胡乱擦了一把眼泪。
“当初的计划是趁那个人酒驾回家时,制造交通事故。按照他的车速和不系安全带的习惯,再设计好相撞时的角度和速度,就算他不死,也能让生不如死。而且,根据交通法的责任认定,对方全责,我们当然可以全身而退。可惜,当时我太鲁莽了。真正破坏计划的人是我。”杨奇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林非,又长叹口气,“我打伤了徐默之后,心里又慌又怕,撞车后的第一时间就逃跑了。我原本以为徐默会把我打伤他的事告诉警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居然……”他又轻叹一声,“是我对不起他。”
“你不怪他?”林非问。
“我为什么要怪他?”杨奇惊讶地反问。
“他临阵逃脱了……”
“你搞错了一件事。”杨奇用力摇摇头,“不管有没有徐默,那件事我都会去做。那个人,一定要死!”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林非追问。
“古希腊著名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曾经说过,我知道我将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怕,但比之更甚的是我的愤怒,我的愤怒已经战胜了我的理智。而且,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杨奇正视着林非,“我从来、从来没有后悔过。所有,因为那件事吃过的苦,都是我必须承受的,在动手之前,我就已经有了准备。”
“我和徐默不一样,他的朋友还活着,而我,已经失去了所有。”
所有的伤口都袒露在这里。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一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再之后,就归于无尽的黑暗。可是依然还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生活,在时间中等待着终于死去,当一切都痛苦到麻木的时候,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后悔,是告诫还是麻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依靠回忆曾经的甜蜜幻想企图带来的一丝平静。
支好三脚架,杨奇透过相机不停调整着拍摄距离和角度,试拍几张之后,显然对效果并不满意,转身又拿出个平板电脑。
“您这是在干什么?”林非不由好奇地问。
“我想拍一组四季的风景,需要相同的角度。”平板电脑的屏幕上一张张的照片随着杨奇的手指快速滑动,他简单解释一句。很快,杨奇找到了目标,根据照片上的线索,将三脚架上的相机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他将平板电脑递到林非面前,抱歉地说:“麻烦帮我拿一下,再等等我,很快就拍完。相册里的照片随便看,比较乱,我拍完还没整理。”
“没关系,你忙你的。”林非顺手将平板电脑接过来。
咔嚓咔嚓咔嚓,伴随着相机快门的节奏,照片一张张的从眼前滑过。林非看着它们,并没有想将它们存进记忆里,树林、花草、苔藓、木屋、集市……夏季的傍晚,一群人拥挤在路边,目光的焦点在人群中间的歌舞队,大家都快活地笑着,除了路边的一个男人。
尽管只是一个侧脸,尽管那张脸在屏幕上面积不超过一平方厘米,林非几乎在一秒之内认出了他,和他的视线终点。
那个拥挤在人群中的女人。
颜雪雨。
耳蜗的深处发出尖细的警报声,身体压着块重重的大理石板,林非不能呼吸,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碾成碎屑。捏住左手,握成拳头,指甲狠狠地插进手掌心里。
冷静!
她对自己无声地呐喊。
“林小姐?”她的耳边响起杨奇的声音,“林小姐?”
耳蜗中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你没事吧?”杨奇在她身边说,“不舒服吗?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没事,”林非平静下来,反问道,“你的照片拍好了?”
“拍好了。”杨奇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呀,摁快门的时候倒是爽快,整理起来就嫌麻烦了。这相册里的照片,前前后后拍了快一年了,我都没鼓起勇气去好好挑挑。”
“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拍得很好,张张都是艺术品,不管是印出来还是做电脑桌面都赏心悦目。”林非实事求是地夸奖道。
“你要是喜欢这些照片,就拿回去选选,”杨奇说着取下相机的储存卡,塞进林非手里,“连这次的照片一起,全都在这张卡上。喜欢的直接拿去用,我送你。”
“那怎么好意思?”嘴上推辞两句,林非将储存卡稳稳收进手袋内侧的暗袋里。
“好了,我们去下一个目的地。”杨奇收拾好相机和三脚架,转身朝越野车走去,“一个木屋。”
木屋!林非心中一震,连忙追问:“什么木屋?”
杨奇停下脚步,奇怪地回头看了林非一眼,回答道:“就在前面的山头,有一间废弃的木屋,是原来林场伐木工人的休息室。我想拍点木屋的雪景。”
“可是现在这地方的雪不够厚,雪景不够美。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林非快走两步,追上去。
“你想去哪?”杨奇停下脚。
“进山,更深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