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站在街心花园的有利位置,四周漆黑,左侧前方二十米正对着街对面咖啡馆的橱窗。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杨奇在咖啡馆里已经独自坐了两个小时,对着一本正方形的彩色画册在速写本上描描画画。又过了五分钟,杨奇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走出咖啡馆。在萧瑟的寒风中,他裹紧大衣,快步过街,经过林非身边,朝河边方向走去。等到杨奇的身影离她只有半个街区的距离时,林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这个距离刚刚合适,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方便及时观察对方的动向。
渐渐地,杨奇的步伐越来越快,方向也随意变化。一会走到马路边,一会走到行人道上,一会贴着街边建筑的屋檐下,一会穿过小街走在马路对面。前方不远处是个丁字路口,行人过街的指示灯静静的闪耀着绿色亮光,进度条不断缩短。杨奇奔向路口,刚迈上斑马线不过两步,好似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猛然停住脚步,等了两三秒,向右转去。林非放慢脚步,等到杨奇消失在街角后,才又紧跟其后。绕过拐角,看到杨奇依然走在狭窄两车道的人行道中央,她偷偷缓了口气,依然保持着距离,避免被杨奇发现。
在这样寒冷的深夜,街道两边绝大部分的商店已经关门了,两个长长的黑色影子落在残留着雨水的水泥砖路上,一前一后。小街越走越窄,两条车道慢慢变成只能容纳一辆大货车勉强通过的空间,小街两侧全都是空荡荡的金属货架,两人不得不走到狭窄道路的中央。这条街到底是通向什么地方?杨奇到底要去哪?林非有些后悔,拐进这条街的时候,她没有留心街口的路牌,现在又不方便掏出手机查看地图。
一阵奇怪的机械轰鸣声忽然响起,由远及近。不过十秒,左侧的巷子里突然窜出一辆摩托车,改装过的排气管发出巨大的噪声,耀眼的车灯照亮着道路和停住脚步的杨奇。
林非本能地发出一声大叫:“小心!”
摩托车在距离杨奇只有一米左右时,前轮来了个急转弯,和杨奇擦身而过,带着肆无忌惮的叫喊声和笑声消失在街道尽头。
小街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林小姐,”杨奇的声音带着笑意,“谢谢你救了我。”
“他们……好像并真的没有想撞你。”
“但你是真的想救我。”杨奇等了等又说,“我送你回家?或者,一起喝杯茶?”
十分钟后,失败的跟踪者跟着毫不介意的被跟踪者重新回到宏达大厦的楼下。绕过大楼已经紧闭的正门,杨奇领着林非来到侧方的安全通道,刷开门禁,从一个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电梯直达十七层,再打开一个大门,就是杨奇的画室。似乎察觉到林非的惊讶,杨奇主动解释说:“这电梯只能到十七楼,不知道是哪任业主留下来的,神神秘秘,连监控都特意没装。而且,就因为这点方便,十七楼的租金一个月要贵五千多。”他又故意眨眨眼,“不过也挺好的,画室和咖啡馆可以彻底分开。有时候遇到不想接待的客人,就能假装不在,或者及时溜掉。”
林非适时地笑了笑。
又过了五分钟,林非双手端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站在房间中央,面前摆着两个画架。白色棉布将左侧画架遮盖得严严实实,右侧的画架上是幅一米见方还没完成的油画。画面上一位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丛里,由生到死,鲜活肉体化作污秽腐尸,直到最后皮肉尽失,只留满地白骨。
“九相图……”她喃喃自语。
站在林非身边,杨奇也捧着茶杯,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似乎对林非能说出画面出处十分满意。“红粉翠黛唯彩白皮,男女淫乐互抱臭骸,身冷魂去弃之荒原,雨灌日曝须臾烂坏,烧即成灰焉见昔质,埋又成土谁思旧好……”
林非犹豫一刻,还是说道:“据说那首词不是苏东坡写的,是日本人的伪作。”
杨奇无所谓地摇摇头。“绝世佳人,万人钦慕,最后却立下遗嘱,希望自己的遗体丢到岔路、曝晒荒野,整整四十九天,让世人见识尸体腐烂、被鸟兽啄食,理解世间万物变化不息,终究还是得面对死亡的佛法道理。”
“杨先生信佛?”林非扭头望向书架。
“倒也不是信。孔子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马上就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一想到世事无常,有些感慨。”
林非抿了口茶,玫瑰花和莓果香气在唇舌间蔓延开来:“联合国规定,六十岁以下都算中年人。”
杨奇呵呵地笑了两声。“岁月不饶人啊。时间,时间,再美丽的东西也禁不住时间的淘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不变的,活着的时候争名夺利,死了最终还是白骨一堆。有位高僧曾经说,照破五蕴皆空,即脱生死,不复轮回。就像这幅画的主人,我还没为她画完,她却自己放弃了生命。”说话间,他将左侧画架上的白布一把揭开。
林斯儒!
尽管只是寥寥数笔,林非依然一眼认出画布上的女人就是阿瑞的姐姐林斯儒。恍惚间,光线退隐,四周暗淡下来,女人柔美的身影从画布中挣脱出来,漂浮在充满尘埃的空气里。
好似鬼魂。
冰冷的血液在林非的身体里流来流去,冷汗一点点浸湿衣襟,只有手掌里那个小小的白瓷茶杯为指尖带来些许暖意。
杨奇抿了口茶,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问:“你认识她吗?”
盯着画布看了很久,林非才扭头望向杨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故意反问:“她是你的朋友?”
“不是。”杨奇摇摇头,“这位林斯儒小姐,我们只见过两面,是麦子琪介绍我们认识的。”
真有趣,没想到杨奇居然如此主动、痛快地承认了和林斯儒的相识。林非强作镇定,淡淡地笑了笑。
“麦小姐说,林小姐很喜欢我的画,愿意出一百万,让我为她画张肖像画。”
“一百万!”林非惊讶地瞪大双眼。
“而且麦子琪还说,林小姐有个画廊,以后我的画都可以通过她的画廊宣传,做一些所谓双赢的事。”杨奇停了停,喝了口茶。
“听说以前被林斯儒看中的艺术家都大红大紫了,只可惜……”林非的语气平淡,带着疏离和礼貌的距离。
杨奇不以为然,他接着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林非有点意外,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我坐过牢,而且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
交谈在此刻戛然而止。
林非望向杨奇,杨奇依然一脸淡然的笑意,笑意里包含着一切。
洞悉世事的一切。
林非也笑了。
笑完之后,他们逃避了这个话题,开始非常认真地谈论画家的笔触和细节,谈论如何用一只柔软的画笔描画出金属或是丝绒的质感,谈论在一米画板前度过的时光,谈论一些不知为什么会说起的话题。他们谈论着各种回忆,关于年轻的岁月,关于绘画,关于生命,关于死亡,越来越多。
只有声音。
黑夜如幕。
岁月无惊。
只有声音,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颗颗砂砾,似乎彻底被时间放逐。
“我和她在这个城市里相遇,我们喜欢沿着一条路往前走,走得很快。一直走,走到前方没有路了都不愿意回头。那个时候的我,和她肩并肩的走,觉得一起往前走,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老是谈论艺术,明明有时候饿着肚子,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只烤红薯。”
“她不让我为她花钱,却送给我一个黑色毛皮帽子做礼物。帽子很大,很暖,像山上土匪带的那种。她一定要我戴起来,要我把耳朵塞进帽子里,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她说,这里的冬天很冷。”
“很冷吗?我反问她。一定是冷的,而且冷的不只是冬天。”
“要不然,她的手,她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凉……”
“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离开……我应该一直和她走下去……往前走下去……”
“现在我回来了……她却早已经不在了……”
杨奇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然后,林非睡着了。
隐隐约约,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极其细微,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林非在杨奇画室的沙发上半寐半醒。她知道杨奇在房间里,就坐在她的面前。四周有一些光,浅白带着蓝色,分不清是夜晚还是黎明。
林非忽然意识到,那是杨奇在用碳条画画的声音。
每一笔都带出细碎的摩擦声,清脆,好似要从心底传出回响。
回去。
回去。
如流水般的声音缓慢淹没过来,将林非推进一个梦。
回去。
回去。
她好像真的回去了。
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一个小镇。
沉默而冰冷。
所有秘密最初的密封之处。
林非的家在小镇的最边缘,黄昏里,放学后常常一个人散步。沿着小路,沿着一条小河往山里走,首先走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果树林,接着树干慢慢高大起来,树荫渐渐浓密起来,在那些黑色眼睛深邃宁静的注视下,走到那条路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风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刮过来,有时候和摇晃着的树叶一起,有时候带着细密的雨丝或洁白的雪花,包围着她。
黑色的眼睛。
和那些黑色眼睛一起。
她终于离开了树林,离开了故乡,在大学里、医院里维持着艰难又孤僻的生活。
她记得有一年,整个冬天,早起的她穿过灰蒙蒙的校园到达学校食堂后面的库房。一排五间的平房被几十棵白桦树包围着,宽大的房间里有高高的房梁和狭窄的走道,她背起一袋十公斤面粉,从仓库运到食堂的厨房,雪花般的粉末随着脚步飘散在暗淡的曙光里。
她的身边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黑色的眼睛。
和那些黑色眼睛一起。
“下雪了。”梦里有人对她说。
哪个人是谁?
她不知道。
家具在房间里漂流,画布在房间里漂流,巨大的黑色眼睛在房间里漂流,围绕着林非和林非的影子。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林非猛然醒过来,看见大片大片的光明从天花板倾泻下来,照的整个房间都在光线中摇摇晃晃。
已经是清晨了。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空旷的房间,杨奇的画室。
茶几有一张纸条和一幅速写。
外出写生,请自便。
米白色的速写纸上,简单的线条里,有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排小人。
婴儿的林非,三四岁的林非,十岁的林非,十五六岁的林非,二十岁的林非,三十岁的林非,现在的林非。
她们在一片白桦树林中大笑。
林非从来没见过自己有那样的笑容,但出现在画中好像又存在的那么合情合理。
是的。
合情合理。
就像她安静站在那扇门前,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杨奇的办公室里响起。
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