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华坐在茶几旁的方凳上,微微蜷起身子,默默地看着膝盖上紧紧交叉相握的双手,眼波流转之间似乎闪动着泪光。她嘴角轻轻抽动两下,开口说:“小丽的男朋友就是我们院子里的小孙,孙海源。”
八年前田燕华认识了杨大鹏,那个时候她才刚刚二十岁,青春美丽。在洗浴城里想要追求她的男人有好几个,可论条件都比不上杨大鹏。当年,杨大鹏二十八岁,高大威猛,充满了男人的魅力。他在洗浴城里很受老板的重视,对手下也很讲义气,又出手大方,尽显大哥风范。而且,他是个城里人。姐妹们都羡慕田燕华能够得到杨大鹏的青睐,不止一次的提醒她,要好好抓住这个男人。
第一次来杨家的时候,田燕华就见到了杨小丽。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冬天,天气似乎和现在一样冷,袁金娇对初次上门的她还算客气,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苹果,洗干净削了皮,放到杨大鹏面前。杨大鹏嘴里边招呼田燕华,边拿起大的那只啃了起来。杨小丽推门进来,一双大眼睛直看着田燕华,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杨小丽对袁金娇、杨大鹏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里屋。
她不喜欢自己!
田燕华紧张的把衣角揪成一团,害怕杨小丽会反对杨大鹏和她的婚事。
显然田燕华那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嫁入杨家之后没多久,她就明白过来,杨小丽当时对她的冷漠并不是出于厌恶,而是同情。
杨大鹏第一次对田燕华动手,大概是他们结婚后的三个月。
“因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田燕华一脸悲凉的摇摇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不高兴,他就动手打我。我也没有娘家人可以撑腰……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只能算了……也许,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他打死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孙家,对杨大鹏打老婆这件事一清二楚,但孙家人顾忌着杨大鹏和袁金娇的蛮横无理,大多数时候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是闹大了才出面阻止。
杨大鹏对田燕华最严重殴打,是发生在大女儿出生后的八个月。当时大女儿正在出牙,经常整夜的大声啼哭。半夜一点多,喝醉酒的杨大鹏被女儿的哭声吵醒后,冲到客厅里,对着田燕华就是一巴掌。
“我当时只觉得耳朵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抱着孩子,躲也躲不了,只能让他打,让他骂……如果不是小丽和小孙拼命拉着大鹏,我可能已经被他打死了……”
尽管论打架,孙海源并不是杨大鹏的对手,但那一次他的挺身而出及时制止了杨大鹏对田燕华的殴打。当天晚上孙海源和杨小丽搀扶着摇摇晃晃的田燕华去医院看急诊,医生诊断田燕华左耳鼓膜穿孔、肋骨两处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孙海源垫付检查费和药费,又陪着杨小丽在田燕华身边守着一直到天亮。
田燕华躺在急诊留观室的病床上打着点滴,杨小丽忽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哥离婚。”
田燕华默默地看着杨小丽,没有回答。
杨小丽接着又说:“如果你想离婚,我可以想办法把你送走,离开这,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田燕华依然没有回答。
杨小丽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像我……你明明可以走……你为什么不走呢……”
似乎在憧憬着遥不可及的幸福,田燕华皱着眉,垂下头,盯着地面发呆。隔了很久,她才苦笑一声,对林非三人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不敢走。我舍不得孩子。杨大鹏不会把女儿给我的,我,我又怎么敢把女儿交给他和我婆婆……”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从那天起,我觉得小丽似乎和小孙的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方亚静急切的追问。
“那天,小丽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来拿着凳子坐在门口的小孙,突然就走出去了。然后小丽的眼睛就红了,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到了早上,小孙给我们带了早饭回来,两只眼睛也是通红的。一直到我打完针,小孙又送我们回家,从头到尾,小丽都没和小孙说过一句谢谢……”
三人恍然大悟。
“其实,我刚到杨家的时候,就听说小丽和小孙是好多年的同学。但是当着我们的面,他们两个人从不说话,面对面遇见,连招呼都不打。只不过,有时候我发现小丽和小孙会突然互相偷偷看一眼,又装不认识一样躲开。”
“那个时候,小孙还在医药公司做销售,虽然工作忙,但是收入挺高的。如果不是小丽被马三子看上了,我总觉得小孙不会去做警察。”
“马三子是这附近有名的混混,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他和大鹏关系也还好,有时候还会一起喝酒打牌。马三子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像个猴,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人都说马三子年轻的时候,后腰上总别着把刀,睡觉都要放枕头下才安心。别说谁招他惹他,就是有时候路过,多看他一眼,他就能直接一个酒瓶子砸人脑袋上。”
“那天晚上,十点多,孩子有点感冒发烧,我就去村口的药店买药。刚走到路口,就看见马三子带着一帮人围在路中间。我过去一看,居然是小丽和小孙!原来马三子他们吃完宵夜出来,喝多了,就在街边撒尿。小丽路过,气不过就骂了两句,谁知他们不依不饶地非要小丽赔礼道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小孙正好遇见了,过来给小丽解围。我连忙过去打圆场,说小丽是大鹏的妹妹,求他们高抬贵手。马三子那小子一听是大鹏的妹妹,立刻笑着说去求大鹏,让小丽做他的女朋友,还伸手去摸小丽的脸。我正把马三子拉开呢,谁知道小孙转身去了宵夜摊,拿着一把木头凳子走过来,一把砸到马三子的背上,拼命的砸,砸到凳子都烂了。马三子的那些手下开始都懵了,后来马三子倒在地上才反应过来,把小孙拉开,又连打带踢的,最后警察过来了他们才扶着马三子跑了。”
“那个时候,小孙一身是血,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了。小丽抱着他一直哭,后来救护车来了,小孙的爸妈也来了,我怕惹事,赶紧拉着小丽和我一起回家。真没想到,小孙看起来那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打起架来也那么狠。后来我听说,马三子伤了背和腰,在医院躺了快小半个月。不过小孙也被打的很惨,光是头,就缝了五针……”田燕华喘了口气,怯生生的瞄了方亚静一眼又说,“本来打架斗殴,派出所来找小丽调查,谁知马三子居然找到大鹏,主动说要私了。小孙打伤了马三子,马三子也打伤了小孙,双方互相陪医药费,这件事就算了。大鹏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让小丽去和小孙说。不知道小丽怎么劝说的小孙,他居然也同意了。所以派出所再来调查的时候,他们一口咬定没打架那么回事,派出所也没办法。”
方亚静和林非对视一眼,不由自主的都沉下脸来。孙海源当时的伤势已经达到轻伤的标准,应该刑事立案,根本不应该私了。
而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孙海源出院之后,居然立刻辞去原来在医药公司销售的工作,一个月后参加招聘,做了辅警。
更让田燕华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被马三子调戏刁难,杨大鹏居然毫不在意。当时民间借贷兴起,马三子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商贸公司,为有闲钱的人和需要资金的民营企业牵线搭桥,挣了大钱。杨大鹏和马三子喝了几顿酒后,觉得马三子虽然其貌不扬,但有能力、会挣钱,而且对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出手阔绰,于是对杨小丽提出,让她和马三子去谈恋爱。杨小丽断然拒绝了这个荒诞的要求,并且以排舞为借口,在芭蕾舞团的宿舍里借住了整整三个月。后来没过多久,马三子的公司资金链断裂,投资者不断上门,要求拿回放在公司的钱,负债累累的马三子只能一跑了之。杨大鹏这才打消了让杨小丽傍上马三子这个“大款”的如意算盘。
经历了马三子的事情后,尽管杨小丽和孙海源依然在表面上没有联系,但田燕华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把他们俩放到一起。田燕华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宁愿相信那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然发现,杨大鹏和袁金娇像吸血的水蛭般贪婪自私,杨小丽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棵摇钱树,绝不可能同意杨小丽和孙海源这种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在一起。
再后来因为聚众赌博,杨大鹏被派出所行政拘留后,杨家和孙家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杨大鹏经常在院子里对着孙家叫骂,还出言恐吓,要孙海源当心点自己安全,免得哪天莫名其妙死在街上。
“其实我原来还想开个小店贴补一下家里。我带着女儿,婆婆一点忙都不愿意帮,根本分不开身。后来我又怀孕了,更是……”田燕华苦笑着摇摇头,“大鹏说和几个朋友做点生意,把家里最后一点家底也拿走了,但是生意总是不顺利,前前后后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大鹏又开始打麻将赌钱,喝酒骂人……”
随着杨大鹏赌债欠的越来越多,他又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妹妹身上。
田燕华对杨小丽和颜雪雨的出行并不知情,只是发现杨小丽身体越来越差,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在客厅里呆坐。
“小丽吃的也越来越少,经常夹两口菜就放下筷子了。我让她多吃点,她就说自己在减肥。我有点担心,就偷偷告诉了小孙……我以为他会劝劝小丽,能让她好起来……我……我早点劝她去看医生就好了……说不定……小丽也不会想不开……”田燕华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了出来。
那天早上六点,杨小丽起床,为家里的三个大人做好早餐,七点准时出门,和无数个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中午十二点,她却突然从芭蕾舞团所在的大楼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按照警察的说法,那只是一起自杀案。
毫无疑问,杨小丽的确是自杀。
在杨家,没有人知道杨小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袁金娇和杨大鹏也并不关心杨小丽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痛心只是因为,自己的摇钱树没了。
田燕华陪着袁金娇去芭蕾舞团拿杨小丽的遗物。袁金娇一看到芭蕾舞团的领导就嚎啕大哭,揪着团长的领子哭喊着是他们逼死了杨小丽,边哭着边把鼻涕眼泪一把把抹到团长身上。团长不厌其烦,急于脱身,又念在杨小丽平时表现不错,年纪轻轻突然离世,于是安排了一笔还算多的慰问金。袁金娇从团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信封,又示意田燕华将杨小丽的遗物一股脑装进黑色塑料袋,才得意洋洋的回了家。
“大鹏和我婆婆把小丽留下来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些衣服、鞋子,还有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也就不管了。全都给了我,让我能穿就穿,能用就用,不能穿不能用的就留个念想。后来……”田燕华犹犹豫豫的看了看三人,十根手指放在膝盖上扭成麻花,过了片刻,她猛的半仰起头,提高声调,鼓起勇气般的说,“我在小丽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莫离大吃一惊,急切的追问,“是小丽留下来的信?”
田燕华生硬的点点头,“嗯。”
“是给……”
“那封信是写给谁的?”林非轻轻拉了一把莫离的手臂,又出言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莫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尴尬的笑了笑。
田燕华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收信人,小丽只写了一个英文的字母,就是大写的A。”
悲痛来的那样真实,田燕华的这句话像一把匕首,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扎扎实实的刺进莫离的胸口。很痛、很痛,但她却只能保持缄默。
林非担忧的看看莫离,又问:“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今生终我负你……”
“那封信呢?”方亚静插嘴问。
“后来……后来……小丽头七的时候,我给了小孙……”察觉到方亚静脸色一变,田燕华立刻又说,“这些天小孙一直没回家,前天孙家搬家,他都没回来……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亚静故作轻松的笑笑说:“没事。现在为了破案,我们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谁都不能回家。对了,你有证据证明孙海源和杨小丽谈恋爱吗?”
田燕华一怔。
“孙海源对你承认过,自己和杨小丽谈恋爱吗?”方亚静又问。
看了方亚静几秒后,田燕华低下头,轻轻的摇了摇,不再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丽的信给他?也许,小丽的那封信根本不是写给他的。”
田燕华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现在我们破案,都是需要证据的。”方亚静将语气放软,“我们不能说,小孙收下了小丽的遗书,就认为他是小丽的男朋友,对不对?更何况,这关系到杨大鹏和袁金娇的命案,到底和小孙有没有关系。如果能拿出证据来,我们当然会有更充分的理由,向这方面调查……”
“田燕华,”林非紧接着方亚静的话头说,“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值不值八十万,你心里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田燕华脸色一变,目光扫视过面前的三人,最后求救般的将焦点定格在莫离身上。
“你不要紧张,方警官和林小姐并不是想为难你。”莫离微笑着安慰田燕华,“大家都想尽快破案,你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会我就去律师所拿授权书过来,你签好了,我帮你去找拆迁办的人。到时候,债务也没了,又能顺利拿到钱和房子,你和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红着眼,田燕华慢慢起身去了卧室,不一会,将一个音乐盒放到三人面前。“这个音乐盒是孙海源送给小丽的,小丽的遗书就放在这个盒子里。”她捧起音乐盒,在底座上拨弄两下,用力一拧,音乐盒的下方弹出个暗匣,一个小纸卷掉落到桌面上。田燕华小心翼翼的捏起纸卷,递给方亚静,“这应该就是你们要的证据。”
方亚静展开纸卷,上面是一行手写的小字,红线系定,良缘永结。珠联璧合,白头永谐。纸条的右下角是孙海源和杨小丽两人的手写签名,签名日期是一年半之前,两个名字上还有两个棕红色的指纹。
“这是什么意思?”方亚静迷惑地问。
莫离只看了一眼,胸有成竹地说:“这是婚书。杨小丽和孙海源私定终生的婚书!”
“哦?”方亚静将纸卷凑到眼前仔细看看,点点头,“有可能!这两个指纹是用血摁的!”
林非心里一阵酸楚,杨小丽、孙海源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天人永隔,而隔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生与死,还有宛如鸿沟的正义和罪恶。
“我这只有这些东西了,”田燕华的目光依次扫过目前的三人,无奈的低声说,“你们看够不够……”
显然田燕华已经将自己所知的线索全盘托出,林非也没有再为难她,将那叠借条放在茶几上。
方亚静收好音乐盒和纸条,安慰了田燕华几句,又朝林非和莫离使了个眼色,三人起身告辞。田燕华将他们送到院子门口,看看孙家紧闭的大门,用几不可闻的沙哑声音问:“方警官,小孙是好人,他不会有事吧。”
“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方亚静等了等又说,“也不会放过一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