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前门被推开,久日不见的刑侦支队队长徐亮稳稳走进来。他的身形比两个月前更显魁梧,肤色也黑了两个色度,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透着一贯的威严冷静。徐亮站在门口,带着笑意的目光先在方亚静脸上停留了三秒,稍稍翘翘唇角算是打个招呼。方亚静的脸噌地一下红到耳根,扭过头不肯看他。环视会议室一周,徐亮最后才对着洪副局长说:“报告局长,我回来了。”徐亮的归来让洪副局长惊喜不已,立刻宣布暂时休会。
和徐亮一起从省厅回来的还有法医中心主任范理。在茶水间等待洪副局长召见的空隙里,他为林非带来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省厅没有直接驳回“任命林非为沧滨市法医中心副主任”的人事调整,却提出对她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行政和业务审查。
“我相信你能通过审查,到时候不光是人事任命,连你的编制都可以一起解决。”范理鼓励林非说。
林非笑笑说:“范头,没所谓,我不在乎那些。”
范理也笑了,挺直身体,抬着头说:“可是我在乎。再过半年你又要重新签订聘任合同了,我希望那时候你能作为正式人员留下来。”
徐亮在茶水间门口对林非招手示意,领导接见。站到办公室门前,他刻意停了停,轻声提醒林非,“等会不管局长说什么,你都不要反对。”
林非不解地看看徐亮,点头答应。
得到准许,两人推门而入。破天荒,洪副局长在全局禁烟的办公室里明目张胆地抽起了烟,陪着他的还有个身穿警服的高大男人。两人站在窗前,面朝着敞开的窗户低声交谈。
“林非来了。”徐亮走到两人身后说。
高大的男人慢条斯理的将烟蒂摁进窗台上的烟灰缸,缓缓转过身来。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挂着微微笑意,肩宽腿长的挺拔身形隐藏在藏青色的制服之下,鼻梁上的金属眼镜不仅衬出他的斯文儒雅,还有举止中的沉稳和权威。
轰隆一声炸雷响在耳侧,震得林非的心猛烈跳动。它在挣扎,在呐喊,发出无声的警告。
快逃!
快逃!
可她不能逃。
可她逃不掉。
洪副局长替两人介绍:“林非,这位是施南城警官。省里已经决定成立专案小组,任命施警官为专案组组长,全权负责分尸案。局里决定法医方面的工作由你负责,要全力配合专案组。”
“是,局长。”林非暗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洪副局长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施警官就是你的顶头上司。林非,你可要好好表现。”
林非立刻理解局长话中的含义,施南城正是省厅派来对她进行审查的人。她主动伸出右手,强作镇定地说:“施警官,你好。”
施南城伸向林非的手,也没有半点迟疑。宽大的手掌穿过那些幽愫的、被迫淡忘的旧时光,紧紧握上她的手。
由于省厅这次没有派人手来协助调查,而那起持枪抢劫杀人案也需要加紧侦破。洪副局长权衡之下,决定刑侦支队分派出方亚静在内的一半得力人手到施南城麾下,负责分尸案。徐亮带着余下人手主攻持枪抢劫杀人案。洪副局长还特意强调,徐亮虽然身为刑侦支队队长,在专案组的工作范围内依然要听令于施南城的安排。
当天下午,在与相关人员沟通了解案情、细致察看卷宗和调查记录后,施南城雷厉风行地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进行工作分配。在会上,他毫不掩饰对男性被害人案发现场勘查报告的不满。他指着报告,紧锁双眉地质问:“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依靠那些监控录像,而没有加派人手现场寻访抛尸的目击证人?”
方亚静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案发当晚,我们就走访了附近居民、商户和当时路过的行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异常的人或者事。讯问笔录都在报告附件里。由于当时是晚上,抛尸地点是繁华地段,人流量很大,短时间内一一寻访几乎是不可能的。”
施南城抬起手打断方亚静:“就是因为人口流动性大,才要及时找到目击证人!再过几天,要不人都找不见了,要不就算看见了什么,他们也全都忘了!”
“您说的对,这方面的工作非常重要。我们已经请辖区派出所继续加紧排查。”
施南城微微点头,算是接受方亚静的说辞。他又侧过身,将矛头指向林非。“男性被害人的身份,法医中心不能提供更详细的线索吗?”
仅仅靠着两只特征不显著的手臂,就要在短短两天内查明被害人身份,这对法医中心和刑侦支队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林非没有反驳,她无奈地说:“凶手行凶后清洗过两位被害人身体,说明他行事缜密,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右手食指的灰指甲是男性被害人最明显的身份特征,我们……”
“那只不过是大海捞针!”施南城打断林非的话,“还有没有更多线索?”
林非将视线挪到面前的文件夹上,慢慢摇了摇头。
“2003年,公安部就提出了命案必破的工作要求。我们心里都清楚,侦破的黄金时间只有短短的72个小时。如果超过七天,我们还没能找到关键线索确定嫌疑人,破案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必须调集所有资源全力侦查!要加大人力投入,继续调查走访目击证人和知情人,全面收集案件线索和证据,尽快确定犯罪嫌疑人。”扫视一圈面色尴尬的众人,沉着脸的施南城缓和语气继续说,“请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们工作任何的疏忽,不仅仅会意味着会放走一个凶手,更可能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失去生命!”
办公楼的电梯很宽敞,塞进二十个体型健硕的侦查员都显得绰绰有余。电梯也很干净,四壁和天花板都是闪闪发光、连半个指纹都没有的不锈钢。电梯里更是安静,门无声无息地闭合,之后是一片死寂,宛如冥河静静流逝,淹没电梯中的两个人。
施南城和林非。
施南城盯着显示屏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平静地问,“你现在和徐亮的弟弟在一起?”
林非沉默地点点头。
“希望,这个弟弟的命能活得长一点。”说完这句话,施南城也沉默了。他抢先走出电梯。
冷冰冰的审问室,冷冰冰的金属椅子,冷冰冰的施南城。他用目光示意刚刚进门的林非坐到自己身侧,又将她介绍给坐在对面的男人,颜雪雨的情人马权安。马权安,四十五岁,离异,沧滨市最大的娱乐界老板,拥有多家KTV和洗浴中心。多年的情色酒气,让他原本年轻时勉强算得上英俊和伟岸的模样,只剩下头顶日渐稀薄的发量和逐步隆起的啤酒肚。他瘫倒在椅子里,脸震惊到变形,手僵硬地放在桌上,一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空空的一次性水杯。
“报告我拿来了。”林非将文件夹放上桌面。
施南城随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马权安慢慢抬起头,双眼满布血丝,视线扫过林非的脸再落到文件夹,立刻将惊骇的目光转向别处。他喃喃地说:“我们没有分手。我只是和她吵了几句。她生气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
“是,我是偷偷配了她家的钥匙。我想去她家等她,她不肯见我……我,我只是配了她家钥匙。真的!真的!”马权安的声音颤抖着逐渐升高,带着无路可逃的绝望。
施南城一言不发地翻开文件夹,将颜雪雨尸骸照片摆到马权安面前。
牙齿痛苦的颤抖,眼睛茫然的瞪视,泪水涌出眼眶沾湿衬衣的前襟。马权安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哭喊道,“阿雪……阿雪……你死的好惨啊!阿雪……”
施南城在怀疑马权安。哪怕马权安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施南城还是会怀疑他。
总是这样,最亲密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最需要从死亡中获利的那个人。
施南城开始读法医报告,每句话都念得很清楚。
林非坐在桌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有人比林非更了解颜雪雨死前遇到的可怕遭遇。验尸报告里的黑色字符一个接着一个跳跃在林非脑中,弹出悲伤的音律。皮肤的刀痕下是被重物击打的瘀伤,肋骨断了四根,生前活活被粗大麻绳缝合的双唇。捆绑、殴打、杀害。随着生命被无情剥夺,每一寸身体、每一份隐私也都被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警察、法医、检察官、律师、法官,被检查,被评论,被阐述,被记录。生命和尊严变成漆黑的、冷漠的照片和文字,仅此而已。
如今,那些被害人被残忍折磨的伤痕正在被施南城利用。
谁也没有资格利用她!
“不要说了。求求你!施警官!求求你!不要说了!”马权安捂着耳朵大声哀求,好像马上就会吐出来,“阿雪有套别墅,在山里!很少有人知道!那,那里,应该有你们要找的线索!”
施南城微微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放到马权安面前,“马先生,谢谢你和警方合作。写下别墅地址,你就可以走了。”
送走了马权安后,施南城刻意将林非堵在办公楼道里。他轻描淡写地问,“你对我有意见?”
林非盯着施南城满脸无所谓的表情,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你这么做,是对被害人的亵渎!”
“亵渎?抓不到凶手,破不了案!才是对死者的亵渎!才是对正义的亵渎!”施南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他贴近林非,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说,“林非,你不用在我面前假装仁慈。你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