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点五十七分,沧滨市天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依然人潮汹涌、车流不息。警戒带牢牢围住路口大厦的墙角,几十位身穿暗色制服的警察立成精壮人墙,将驻足观望的人群与现场隔开。方亚静、林非、路嘉三人下了车穿过人墙,市局刑侦支队的侦查员李立马上朝和她们挥挥手。等着三人走近,李立又指指身边穿着辅警制服的年轻人说:“这位是安邻街派出所的辅警孙海源,东西是他发现的。”
“孙海源,你好。我是刑侦支队的方亚静。”方亚静边说边与孙海源握手,“麻烦你先说说情况。”
孙海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端正,粗壮英气的眉毛微微上扬,清亮的眼神像一弯泉水,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慌张。他至少有一米八高,肩膀不算宽厚,但粗壮的手臂展现着力量。汗水浸润让他额间和鬓发闪出丝丝水痕,领口最上端的扣子仍然坚守着岗位。
方亚静拿出包纸巾递给孙海源,示意他先搽搽汗。
“哦,好的。”孙海源摘下帽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我是从晚上七点开始巡逻的。今天是周一,街上人不太多。我按着规定的路线走了三圈,没有发现异常。”
“第四圈走到这个路口,就在那边,”孙海源指指不远处的斑马线,“我踢到个矿泉水瓶,就捡起来准备丢进垃圾桶。那个编织袋在垃圾桶最上面。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人的手臂,就马上联系派出所了。”
众人不由得朝大厦墙角的方向望去。一个黑色塑料垃圾桶全然浸置在墙角的阴影中,不时亮起的耀眼闪光灯让它成为了关注的中心。
“走第三圈的时候,垃圾桶里没有编织袋?”方亚静收回视线。
孙海源摇摇头。“我没注意。”
半轮明月挂上深蓝色的夜空,大道旁通明的灯火斜照着高高的交通指示灯。林非一如往常保持沉默,整个身躯和整个街角共同浸泡在一大滩巨大阴影里。根据孙海源的描述,她抬头望望高处。方亚静顺着林非的视线看看路旁立柱的顶端,示意李立。李立点点头说:“交警部门已经联系好了,丁辉他们过去调监控了。”
“这附近的几个大厦外墙也有摄像头。”孙海源突然插话,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出一句,“对不起。”
方亚静对孙海源的唐突并不在意,继续微笑着鼓励他:“没关系。你还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孙海源尽力地想了想,又摇摇头。“暂时没有了。”
正说着话,只听大厦墙角传出一声呼唤。“可以了。小路,你们来吧。”
方亚静朝林非和路嘉歪歪下巴,“请。”
林非抢先一步,走到垃圾桶前,探身向里望去,有个红白蓝编织袋半开半闭。小心翼翼地拎出红白蓝编织袋放到地上,她缓缓拉开拉链。酸腐的臭味穿过口罩,溢满鼻孔。渐渐的,响彻耳边的车鸣人声再也听不到。将手伸进编织袋的底层,一厘米一厘米地触探。湿冷的皮肤带着粘稠的触感,那是还未干涸的血液,好似透过橡胶手套,透过指尖皮肤,一直传导到骨骼最深处,淌到林非的心底。
编织袋里有两只前臂,一左一右,强健,粗壮,像是属于男性。切口皮肤和骨骼的断端平整,正好从关节处离断。右手手掌摊开,虎口处的皮肤有些许破损,还略微肿大,像是受了伤。五根手指直直伸展,指腹都有厚厚的老茧。指甲修剪的很整齐,唯独无名指的指甲变形、增厚,还带着些许剥脱的痕迹。“被害人右手无名指得了灰指甲。”林非向方亚静示意。
被害人的左手松松握成拳头,掌心里握着个白色纸包。林非慢慢掰开手指,缓缓展开纸包。暗黑色的冥河河水泛着淡黄色的细密泡沫,铺天盖地,倾覆而下。林非瞬间沉入寒彻心扉的河底,寂静无光的深渊就在眼前。
纸包里有只红宝石耳坠,纸上画着一幅画。
早晨八点,沧滨市公安局大会议室里的气压低到足够酝酿出一场淋湿全城的大暴雨。“正义女神?两起分尸案的唯一线索就是正义女神?这是对我们警方的公然挑衅!我们必须全力抓捕嫌犯,严惩凶手!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代表正义和法制!”主管刑侦工作的洪副局长粗犷嗓音的咆哮让在场每个人的心跳都停滞三秒。
林非面无表情地坐到会议室的角落里,垂眼听着方亚静向众人说明最新调查结果。
“女死者身份已经确认。颜雪雨,三十八岁,沧滨市人,原来是市芭蕾舞团的演员,一年前因伤退出,现在在滨江区金桥路38号惠裕大厦六层开办舞蹈培训班。颜雪雨未婚,和一位男性关系亲密。通过初步调查,可以确认颜雪雨是在十天前失踪的。但因为她平时作息时间并不规律,也曾出现过兴致一来跑到外地旅游,十几天后再回来的情况,所以身边的人都没有在意。”
“十天前,晚九点零四分至凌晨十二点二十五分,颜雪雨与朋友在和平区银和路17号地产大厦3层火鸟KTV唱歌。唱完歌后,颜雪雨到文华路与众人分手,独自回家,然后就不知所踪。那天晚上和颜雪雨一起唱KTV的人,我们都已经找到,暂时没有发现异常表现。接下来需要逐个深入调查,排查犯罪嫌疑人。”
“颜雪雨的朋友证实,唱KTV是他们吃过晚饭后兴致所至临时提议的,事前没有特意安排。那就意味着凶手可能是一路尾随跟踪颜雪雨,然后绑架了她。根据颜雪雨的被害和分尸情况,提示第一现场为隐秘的封闭空间,可供凶手禁锢和虐待被害人,也说明凶手可能有汽车等交通工具将被害人从绑架地点带离。但是从交警相关路段的监控里,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和车辆。”
“医学院因为放暑假,校园安保形同虚设,解剖楼更是如此。据调查,经常有学生为了练胆半夜偷偷撬门进入,准备间的门锁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推开。校方为了省钱,只在校园有机动车通过的路口装了监控摄像。我们初步查看过录像,没有发现异常。”
方亚静停了停又继续说:“在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路口的监控里,也没有发现可疑对象。监控镜头对准的都是马路,人行道和大厦附近是死角。虽然街对面的大厦有镜头能照到垃圾桶所在的角落,但摄像头分辨率较低,隔得太远,而且光线太暗,只能看得清有人影路过,男女都不能辨认。”
“两个抛尸现场都是水泥地面,没有发现可疑脚印。”
“法医鉴定显示,男性被害人的手臂被速冻过,为死后分尸,断端整齐。左手手掌中的耳坠确认与颜雪雨右耳上发现的是一对。目前男性被害人的指纹没有任何记录,其身份不能确定,具体死亡时间不能判断。从男性被害人的手臂判断,其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惯用右手,从事重体力劳动……”
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尸体严重损毁、不完整的情况,被害人的身份识别非常困难。于是林非和路嘉拍摄了男性被害人两只手臂的X照片,根据照片上尺骨和桡骨的长度,再套入公式进行换算,计算出了男性被害人的大致身高。尽管凶手已经仔细清洗过男性被害人的手臂,在被害人的手指和手掌皮肤上有很多清洗不掉的厚重老茧和细碎划痕,右手更为严重,提示他可能经常从事重体力劳动。
颜雪雨和男性被害人尸块的断端都非常整齐,各个断面的关节没有受到明显的损伤,说明凶手对人体的骨骼结构非常了解,而且他在分尸的过程中非常冷静,事后的清洗也进一步说明了他的心思缜密。从切口的情况看,断端的肌肉、血管、皮肤没有出现收缩状态,显示凶手是在被害人死亡较长时间后才进行的分尸,因此,杀人和分尸地点也可能不是在同一现场。
警方急于找到男性被害人的身份,期望从凶手对被害人的选择中找到共通点和交集。根据以往的经验,也许是性别、年龄、五官、发型等外在条件,也许是共同的生活经历,也许是偶发事件,某个被害人共有的表象特征或隐情,往往就是凶手的犯罪动机。
“抛尸使用的两个编织袋都是新的,塑胶布和五金件的质地材料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厂家。两个编织袋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在男性被害人编织袋提手部分的布料里层,发现了印着布料厂商和批次的报废印章。我们已经联系到布料厂商。他们反映,那批布料在五年前出产报废,作为下脚料卖给同镇的私营加工厂,而加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产倒闭了。加工厂的相关人员正在请当地警方进一步接触联系。”
杀人分尸一般是为了毁尸灭迹,隐瞒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特定关系。分尸案多见于单人作案,分尸后才便于凶手转移尸体。作案地点一般较为隐匿,经常是单人居住的住房或人迹罕见地点。因为杀人后分尸需要较长的时间,如果作案地点不隐蔽,凶手将会面临在分尸过程中被他人发现的危险。分尸案的凶手常采用沉尸、掩埋、焚化等方式销毁尸块,掩埋需要时间,焚化太张扬且不易彻底,所以多将沉尸作为首选。而且受到凶手人数、体能、运输工具、时间等条件限制,抛藏尸块多选择隐匿场所,一般离杀人分尸现场越远、尸块越集中,离杀人分尸现场越近,尸块越分散。
然而,这些原有的刑侦经验并不适用于本案。凶手似乎并不在意被害人的尸体被发现,甚至刻意抛尸到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凶手在向公众炫耀和对警方的挑衅,用以产生轰动效应的表现?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凶手有一种自信,即使发现了男性被害人的身份,即使警方尽最大努力追查两名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凶手留下的纸条,经过物证和笔迹鉴定,所用纸张是市面上最普通70克的A4复印纸,绘图和写字用的铅笔是中华牌HB铅笔。两张纸上的图案均为同一人的手绘作品,英文书写也是较为标准的印刷体,因此推测凶手具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和较高的文化水平。”
令人心惊胆寒的狂妄、熟练专业的杀人技巧、不可遏制的控制欲,这就是凶手的性格特征。那封留给警方的“口信”,正义女神的手绘画像和留言,更像是凶手的自白书。正义的化身,法律的执行者。他的犯罪动机可能并非林非最初猜测的“仇恨”,而是“惩罚”。
颜雪雨,从六岁就开始学习芭蕾舞,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奋斗,终于达到事业的顶峰,当上沧滨市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十年后因为腿部伤痛不得不停止跳舞,成立自己的专业舞蹈培训教室,据说也是学员如潮。同事、朋友、学员、家长对她的风评一直很好。这样也算是事业有成的单身女人,她犯了什么错,被迫接受凶手如此残忍的折磨和虐杀,最后还被宣判成“真正的罪人”?
凶手抛尸的时机和地点是不是为了引起舆论大众的关注精心挑选过,等到警方发现第一位被害人,才抛出第二位的尸骸?为什么要故意选择这种时机?为了挑战警方,或是增加大众的恐慌?为什么凶手只送来第二位被害人两只前臂?尸骸的其他部分在哪?不同的抛尸模式有何隐情?为什么会为颜雪雨留下一只耳坠?为什么将另一只耳坠放入第二位被害人的手掌?将前一位被害人的所有物,留给下一位被害人,这是不是凶手刻意而为的“个人印记”?会不会有第三位被害人,什么时候会有第三位被害人?这些问题像沼泽中咕嘟嘟冒出的绿色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在林非脑中升腾、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