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安局出来上了车,莫离都没有和阿瑞说一句话。
天空是一片暗色的灰,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路上望着车窗,她想起年少时爱去的那条街。放了学,总是和杨小丽一起,将街道两旁一家家的小吃店、饰品店逛过去,在一栋红砖楼一楼的旧书店宛如寻宝般地搜寻,用最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一本本的名著小说,整整齐齐摆到卧室的书架上,和那些杨小丽拜托她帮自己收藏的舞蹈画册和指导书一起。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彻底被埋葬在昏暗的时光里。
杨小丽死了。
今天,她亲手拨出那个号码,让杨小丽的爱人身陷囹圄。
“她死得那么惨,你难道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事?”孙海源的问题,莫离没有办法回答。她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然而,今时今日又不禁怀疑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越来越多的线索,小心推演的真相,她却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揭开迷雾中的黑幕。脑中的怀疑、迷惑和悔恨像高速运转机器上的齿轮,咔哒咔哒地敲打着已然脆弱的理智和意识。
直到车慢慢停下,莫离才回过神来,却惊讶地发现阿瑞将自己带到了地狱酒吧的门前。来这里干什么?她强忍住脱口而出的疑问,默不作声地跟在阿瑞身后走进酒吧。
酒吧里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阿瑞大门停留了几秒,似乎是适应着暗淡的光线,又像是在倾听着点点滴滴的动静,然后忽然伸过手来牵住莫离的手掌。阿瑞这样肌肤亲昵的主动举动,让莫离不由得怔住,她的脊背涌出一股难以自持的热流,却只能摒住呼吸一动不动,直盯着远处一片深邃的黑暗。
阿瑞默不作声地牵住莫离径直走向办公区。他的目标是那幅杜美的油画。拔出画框旁的钉子,取下油画,又翻转画框,盯着空无一物的画布背面,阿瑞猛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望着一脸惊讶的阿瑞,莫离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瑞没有回答,他考虑了半刻,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我是林墨禅。我现在在酒吧,画布后面没有东西。”
“什么也没有,空的。”
挂断电话,阿瑞一手拎起油画,一手牵住莫离,强作平静地说:“走吧,我们回家。”
坐到车里,莫离又问:“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阿瑞双眼盯着前方的道路,显然并不想多说。
莫离没有继续再问,只能沉默地盯着后视镜,看着身后的两层小楼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走进公寓楼的大门,莫离走到墙角的自动贩卖机前,投下几枚硬币。硬币跌入机器的内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阿瑞抢先摁了一下高处的按钮,金属罐装的热咖啡咚的一声掉下来。弯腰拣出咖啡,拉开拉环,他将咖啡递到莫离面前。捧着温热的金属罐,莫离没有道谢,转身走进电梯。
站在电梯里,盯着不断上升的数字。阿瑞终于开口,表情平静、语气严厉:“以后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再见林非。”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见林非?”莫离惊讶地反问。
“没有为什么。你乖乖听话,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他平淡地回答,仿佛再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不用再多的言语,莫离能领会到阿瑞的言下之意。盯着面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淡面容,莫名的愤怒像大火般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包围住她,渗入身体,热热的刺痛。
阿瑞察觉到莫离的情绪,伸出手去想要再牵住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走进家门的时候,阿瑞问。
“我不饿!”莫离回答。
“多少吃一点。”
“我不饿!”莫离将空荡荡的罐子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从冰箱里倒出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
“莫离……”阿瑞站到莫离的身后。
“你不要管我!”莫离突然扭过身来,“我吃不吃饭,睡不睡觉,和谁交朋友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管我!”
面对莫离的愤怒,阿瑞一声不吭。
阿瑞的沉默继续激怒了莫离,她丢下正在加热的牛奶,转身就往外走,却被阿瑞一把拉住了手臂。
“我只想让你注意安全。”
“安全?”莫离冷笑着反问,“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我有什么不安全的?他要是想杀我,有大把的机会,还用等到现在吗!”
“现在……”
莫离猛然一甩手,挣脱阿瑞的手掌,打断他的话,“现在,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林墨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忽然就哽咽了,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阿瑞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肩膀,莫离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对不起……”他的语气温柔低沉,但填满不了莫离内心伤痛的裂痕。她强忍住眼泪,用力推开阿瑞的怀抱,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只留下微波炉发出的嘀嘀脆响在冷冰冰的厨房里回荡。
莫离站在窗前,双臂环抱着身体。窗户的对面也是高耸的住宅楼。明亮的窗户好似一个个方格,将无数的人群划分成不同的世界。一道道明亮的闪电耀亮窗口,紧接着是时有时无的雷声。
砰砰砰。砰砰砰。
阿瑞在门外轻声敲门。
“我做了点吃的……”
“我睡了。”莫离高声回答。
敲门声停止了。
空荡荡的房间恢复寂静。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莫离双眼又涌出泪来。
没有睡着,似乎还做着梦。中午的时间,她站在暖黄的太阳下注视着街对面的大门。红裙的女人站在他的身边。他们说着,笑着,拥抱着告别。一次又一次,穿过天桥,走过六七个路口,跟在他身后,在路边小店里吃一碗三鲜馄饨。很深很深的井底,爬不出来,拼命叫喊着,井口露出他的脸,冷漠的脸,一直看着,看着,不发一言。最孤独的时候,在那间沉默的密室里。她安静地坐着,录音,笔记,阅读。有时候他也会在,在窗旁的角落。
这都是梦,日日夜夜纠缠在灵魂之中的梦,带她回到过去,悠长的夏日时光,疯狂又宁静。
然后醒过来,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
拥抱,像多年以前,当他拥抱着莫离,感觉到灵魂带着身躯的颤动。那些是爱吗?他不想承认。这就是爱情的可怕,来不及防范,来不及招架,来不及准备。每一次,夜深人散之后,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莫离或是朝着他微笑,或是对他瞪着眼嘟起嘴,或是湿漉漉的秀发散落在额间欲哭无泪。那时的他,年轻的他,曾经不由自主的逗留在堆满书籍的暗室里,面对着伏案记录的莫离,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安稳。
她在他的身边。
那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雨依然下个不停。整间屋子都关着灯。客厅里,阿瑞坐在宽大空荡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在黑暗中,他静止不动,任凭那点炙热的火红从亮到灭。房间里仿佛有微弱的呼吸声,他伸出手,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个人。雨势渐强。凄厉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如线如织的雨滴织成银色大网笼罩世界。一点一点,一股一股,好似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也随之消失。
“林墨禅。”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呼唤,就像多少次,响在他梦里的声音。她是唯一这么叫他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这三个字,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是他们曾经共享过的那个早已破碎消失的秘密的象征。阿瑞凝视着黑暗中的人影,莫离慢慢向他走去,像是梦游的精灵。他曾经以为可以遗忘的人影,那么美丽、聪明又热情,试图变成最耀眼的光芒不远千里为他而来,照亮他灰暗的生命。
莫离从阿瑞手指中取过那支已经熄灭的烟,重新点燃。猩红的火光亮起,照在她忧伤的脸庞,跳进幽深的瞳孔,闪动、摇曳、熄灭。推开窗,雨滴带着湿冷的寒意打湿她的脸。一口一口,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抛向窗外。光点划出漂亮的抛物线,然后向着黑暗坠落、消失。
她转过身,用冰冷的身体贴住阿瑞。踮起脚尖,阿瑞稳重的呼吸就在她的唇边,暧昧相融。像个孤独的士兵,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她轻轻叹口气说,“林墨禅,我知道,在这世界上,你只爱她一个人。这么多年,我并不嫉妒她,我只是嫉妒杜美。杜美做她的替身,我,我却永远也不能……”潮湿的嘴唇宛如蝴蝶翅膀轻轻擦过阿瑞的双唇,莫离迅速抽身离开。阿瑞拉住她的双臂,将她扯进怀中。
“莫离。”阿瑞将头埋进她的脖间,深情唤出她的名字。圈在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炙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脖间。莫名燥热漫上耳尖,撩拨得莫离不知所措。颤抖,战栗。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在沉默和黑暗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雨声渐渐小了。好像怀中这个的***着也已经睡着,莫离终于从唇边吐出一个字,“喂……”
“莫离,你就是你……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