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娇死了。
死在第二天的清晨。
早上还不到八点,刚刚做好早饭的莫离就接到田燕华的电话。话筒那头,田燕华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方律师!我婆婆!我婆婆被人杀啦!”
袁金娇的尸体是在河边树林里发现的,田燕华并不知道袁金娇的具体死因和死亡时间。但她肯定地表示,袁金娇昨晚十点回家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按照平时的生活习惯,很有可能是在六点多去早市的路上遇害的。
根据田燕华给出的地址,莫离和林非开着车一路往东,接近桃源村的时候离开大路,横穿过已经废弃的林区铁路,又沿着一条狭窄只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的土路,到达河边的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前。这片空地属于市政部门的管辖,早些年种上些松树、柏树、桦树作为城市绿化用地后,已经空置多年,平时除了谈恋爱的情侣很少有人往林子里去。路边一长溜停放着十几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在无声闪烁着。几十个围观群众把警戒线围得水泄不通,林非和莫离勉强挤了进去。
看了看林非出示的工作证,守在警戒线前的辖区民警没有多问,直接将林非和莫离放入警戒线内。
“谢谢,”林非点头道谢,又礼貌地问,“现场在哪?”
“看见那棵银杏树了吗?”民警伸手指向空地另一侧的树林。
“嗯。”
“那棵树左手边有条小路,沿着那条路往林子里走就到了。”
两人刚走到银杏树下,李立从树林里迎面走出来。他看到林非,大吃一惊,迅速四下张望一圈,压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袁金娇死了?”林非反问。
“嗯。”李立下意识回答,立刻又摇头劝说,“你快回去吧,要是被施南城看到,他又要找你麻烦了!”
“他在吗?”
“他和徐队刚走。”李立又补充说,“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亚静在吗?”
“在。”
“我有很重要的线索要当面告诉她!”林非看李立犹豫不决,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我不会接近现场的。麻烦你了。”
“好吧……我带你们过去。”李立看了莫离一眼,转身领着两人往林子里走。
高大的树木静静伫立,偶尔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踩着满地落叶,林非打量着四周,随口问:“这地方这么隐秘,怎么发现的尸体?”
“有人在早上七点多给辖区派出所打了匿名报警电话。”李立头也不回地低声回答。
匿名报警电话!不肯透露姓名的报案者,究竟是害怕惹是生非的无辜路人,还是原本就与案件有关的知情人,甚至,会不会就是凶手本人!
三人又走了一百来步,面前豁然开朗。林非和莫离主动在空地边缘停下脚步。袁金娇的尸体已经运走,技术部门的同事们和侦查员们开始做现场勘察,个个表情凝重。
林非扫视过正在忙碌的人群一整圈。
空地中央,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深灰色休闲裤的年轻男人俯身蹲在地上,仔细翻找着齐膝深的草丛。
李立走过那人身边,走向方亚静。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方亚静扭身望向林非的方向,冲她点头示意。
方亚静朝着林非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赌一把?”林非盯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轻声问莫离。
“嗯。”莫离掏出备用手机,摁下拨号键。
方亚静猛然停住脚步,惊讶地注视着蹲在自己脚边的人。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挂断电话。手机嗡嗡震动的节律中,还伴随着悠扬的来电提示音。
依然是音乐盒中的那段旋律!
“孙海源。你站起来。”方亚静平静地下令。
孙海源好像没听见方亚静的话似的,低着头,紧紧握住还在不断响着旋律的手机。
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方亚静的方向,她轻轻上下挥挥放在身侧的右手手掌,收到示意的侦查员们慢慢围拢过来。
铃声终于停住。
侦查员们将孙海源团团围住,好几个人的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着下一步行动。
“孙海源。你站起来。”方亚静又说。
孙海源顺从的慢慢起身。
方亚静对孙海源身后的李立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他快步上前,同时掏出副铮亮的手铐,利索的反剪孙海源双手,咔嚓一声铐上手铐。
孙海源任由摆布,似乎无心反抗。他侧过身,半仰着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林非和莫离。清晨的阳光在孙海源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只有一双眼闪烁着光芒。
然后,他对着两人笑了。
方亚静将林非和莫离一起带回局里,客气地将两人安置在休息室中,便转身离去。吃过中午时分一位警员送来饮料和午饭,她们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方亚静才重新出现。林非和莫离连忙将方亚静让到休息室的沙发上,林非抢先问:“孙海源是杨小丽男朋友吗?”
方亚静噗通坐到林非身边,眉宇间和声音里都透露着疲惫:“是,孙海源的手机能插两张手机卡。电话和短信记录都调出来了,两个人是情侣关系。”
林非连忙又问:“孙海源怎么解释?”
无奈地摇摇头,方亚静从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掰下一根香蕉,边吃边说,“一个字都不肯说。”她三口两口地吃完香蕉,用力将香蕉皮甩进垃圾桶,背靠着沙发苦笑着又说,“妈的!咱们居然身边就藏着颗雷!这么久都没发现!这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林非拍拍方亚静的手臂宽慰她,从手袋里拿出块巧克力递过去。“袁金娇初步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刚刚小路送过来给徐亮了,我抽空瞄了一眼。”方亚静拆开巧克力包装,咬了一大口,嘟嘟囔囔地说,“右手加绳子,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一块巧克力还没吃完,方亚静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接通电话,匆匆说过两句,立即快步走出去。不到五分钟,方亚静又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个文件夹递给林非,面色严肃地说:“孙海源被施南城逼急了,现在说要见你们两个!这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时间有限,你赶紧看看!”
孙海源的要求出乎林非和莫离的意料,莫离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看看林非,林非带着鼓励和安慰对她笑了笑。
“有画像吗?”林非接过文件夹。
方亚静看了一眼莫离才回答,“有。”
“谁画的?”林非从文件中抬起眼,盯着方亚静问。
“和前三张一样。”方亚静掩饰般的低下头。
林非心中一沉。颜雪雨、杨大鹏、袁金娇的死都与杨小丽有直接联系,但凶手为什么要杀害看似和杨小丽毫无交集的田锦荣?田锦荣为什么要特地找出来那张旧照片?在那张照片上,“以为死了,没想到还活着”的那个姓秦的男人和“正义女神”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为什么有人要袭击徐默和麦子琪?那张笔迹不同的画像,究竟是为了冒充“正义女神”,还是表明“正义女神”有另一位合作者或者助手?
“你快点看,看完了我们就去见孙海源。”方亚静的话将林非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林非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现场勘查、验尸报告和初步调查的结果报告浏览了一遍。
阖上报告,林非想了想又问方亚静:“施南城怎么把孙海源逼急了?”
方亚静长叹了口气说:“施南城对孙海源说,如果他一个字不说,坚持四十八小时,可以直接回家,但四十九小时以后就能接到派出所的开除通知,以后别说做警察,就算保安也不可能有人会要他。”
莫离和林非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施南城的话看似威胁,却也不无道理。孙海源的不配合,不仅仅有违一名警务人员的职业操守,对于警方来说,必然不会再接纳一名无法自证清白,又利害攸关的重大杀人犯罪嫌疑人。
三人一同搭乘电梯,上升到九楼,通过两道刷卡才能进入的安全门,才达到审讯室。施南城站在审讯室门前,视线先放到莫离身上,又平静地打量了林非几眼,侧身拉开门。
审讯室里只有孙海源一个人。他坐在木质方桌旁,垂头歪靠着椅背,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莫离轻轻将一瓶矿泉水放到孙海源面前,他撩起眼皮,从干涸蜕皮的嘴唇里吐出“谢谢”两个字。
“你吃过饭了吗?”莫离问。
孙海源缓缓抬起头,摇了摇。“他们给了,我不饿。”
莫离拿出一盒烟,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孙海源抽出一支,放到唇边。莫离掏出打火机,探起身为他点燃香烟。
淡黄色的烟丝安静燃烧,灰白色的烟雾缭绕。若隐若现间,历历往事在这白色冷空气中冻结成颗颗冰粒,将三个人的心填塞的一片苍凉荒芜。
等到孙海源抽完整根烟,莫离才又低声问:“你见我有什么事?”
“你一直说自己是小丽的好朋友,小丽也当你是她好朋友。”烟雾中的那双眼带着决绝,孙海源略微提高语调,“她死得那么惨,你难道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事?”
莫离屏气凝神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孙海源又抽出一支烟,用烟头点燃,再将烟头直接捻灭在桌面。“我从小的理想就是想做个警察,做个好警察。这么多年,我帮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
“送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
“大冬天,我衣服都没来得及脱,跳到河里救人。”
“为了不让女孩子割腕自杀,我甚至先用刀划开自己的手,用血吓唬她。”
“我……”
“你既然想做警察,就应该知道,要珍惜每个人的生命!”莫离打断孙海源,“何况,小丽是自杀的……”
孙海源砰的一声双手猛得砸向桌面,矿泉水瓶噗通跌落到地上。“她是被杨大鹏逼死的!”他朝着莫离声嘶力竭的大吼。
扑哧一声,林非笑出声来,她哈哈大笑,奋力鼓掌,像是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
“你笑什么!”孙海源大吼一声。
看着面前的那张涨红的脸,林非收敛笑容,平静地反问:“做个警察?做个好警察?你配吗?”
林非将袁金娇现场的照片放到孙海源面前的桌上。
袁金娇被一根粗大的白色尼龙绳索悬吊在大树高高的枝桠上,绳索承受着她的体重,绷得笔直。她的头部罩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用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下垂着,好像和脖子已经分离开。白色塑料袋紧紧贴着袁金娇面部,上面沾满斑斑血迹,尤其是在嘴的位置有一团明显的暗红色血污。那是因为凶手活生生的割掉了她的舌头。袁金娇的右手紧紧卡在脖子和尼龙绳之间,左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表明凶手将致命绳索套上时,她不仅仅有意识,还曾试图阻止凶手的暴行。然而,她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盯着照片上那具鲜血淋漓的、毫无生气的尸骸,孙海源一声不吭,两只手悉悉索索地微微颤抖着,肩膀渐渐开始上上下下的耸动。他双目圆瞪,一双泛着血丝的通红眼球几乎要挣脱出眼眶。
孙海源依然沉默着,像哑巴一样固执地沉默着。
“在第一现场位于桃源村东北部的小树林中,在十米乘二十米的的范围内,警方发现两种足迹,其中一种已经证实属于死者袁金娇,另一种足迹属于男性。DNA检验显示,现场所有的血迹均为袁金娇所留,死者指甲缝中没有检出属于其他人的DNA成分。”
林非随便语气像是在读一份餐厅的菜单,毫不留情地将血淋淋的事实冷冷甩到孙海源的脸上。“法医检测发现,袁金娇的面部、颈部皮肤有多处表皮剥脱或皮下出血。双眼睑结膜点状出血。甲状软骨及环状软骨有骨折,骨折处软组织出血。胸腹腔器官淤血,心脏及大血管内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说明袁金娇在生前被凶手徒手掐住颈部,再套上绳索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孙海源扭头盯着掉落在桌边的矿泉水瓶。
“凶手站在袁金娇背后,突然伸出右手掐住她的喉咙。那只手非常强健有力,压力之下,袁金娇的皮下血管爆裂,凶手的五根手指都在她的脖子皮肤留下了明显的青紫色痕迹。”
“凶手的手指继续用力,肌肉里的血管也断了,血液源源不断的涌出,肌肉和肌肉之间也有了大片的出血。”
“对了,喉咙里的那块舌骨,也会咯咯作响,然后,咔哒,断了。”
“凶手依然没有松手,他在等。”
“窒息,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
“袁金娇在凶手刚动手的时候神志依然清楚,体内残留的氧气还能让她支撑一小会,但显然,她就算再恐惧、惊慌,再手足挥舞,也不足以挣脱凶手的掌控。而且,挣扎会加剧氧气的消耗,过不了两分钟,袁金娇手脚就不再会有力气,她全部的需求只剩下一个,呼吸,呼吸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凶手忽然松开手。突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对袁金娇的气道造成剧烈的刺激,让她开始猛烈的咳嗽,于是她本能的用双手捂住喉咙。凶手掏出了另一件致命的凶器,那根粗大的白色尼龙绳。”
“一旦被勒住,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在痛苦中失去生命。但那个过程可以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只要凶手不急于让袁金娇死亡,他可以悠闲地欣赏袁金娇从生到死痛苦挣扎的全过程,并且从中得到了足够多的快感。”
“在确证袁金娇死亡后,凶手割下袁金娇的舌头,将正义女神画像的纸条塞进她的嘴里,又在她的头上套上白色塑料袋,把尸体悬挂到树枝上。”
“这就是凶手杀害袁金娇、布置现场的全部过程。”林非将两个文件夹推到孙海源的面前,“你现在是一名公安警察,你在国旗和警徽面前庄严宣誓过。你说过,你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愿意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现在,孙海源,你到底有没有话,想对警方坦白?”
孙海源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还是不开口,一动不动。
“所以,你说你想做个好警察是假的,你说你爱杨小丽也是假的。”
听到杨小丽三个字,孙海源猛然抬起头。
林非翻开文件夹,指着一张满布着黑色字迹的纸继续说:“你的甜言蜜语、花言巧语,说得跟山盟海誓一样,只能欺骗像杨小丽那种从小缺爱的女人。”
孙海源的目光紧紧盯着白纸上的字字句句,双眼慢慢涌出泪水。
“这二十几年,杨小丽被袁金娇和杨大鹏家暴殴打的时候,你在哪?”林非看着孙海源,平静地问。
“杨小丽被高利贷用血书血衣恐吓的时候,你在哪?”
“杨小丽被颜雪雨和杨大鹏合伙用迷药迷倒,被人强奸的时候,你在哪?”
孙海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慢慢抬起头,瞪着血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林非。
“杨小丽被颜雪雨胁迫,从事非法勾当的时候,你在哪?”
“杨小丽终于承受不住巨大心理压力,从芭蕾舞团大楼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你在哪!”
“你问莫离,她为杨小丽做过什么。那你呢?你口口声声爱她,你爱她!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林非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孙海源,翻到两人通话记录的最后一页,指甲用力的划出深深地痕迹,沉声又说:“甚至,连杨小丽的最后一个电话,你都没有接。”
孙海源直直地盯着白字上的黑色字迹,“11:58:34”。那天,他在居民小区里调解两户居民因为顶楼平台使用权产生的矛盾。两家人从互相指责漫骂上升为互相猜疑,最后发展为拳脚相见。他苦口婆心地劝解了两个多小时,根本无暇分身。等到两家人终于握手言和,再回拨过去,话筒里只有冰冷的女声在反复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要再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了,孙海源。”林非慢慢收回文件夹,“你只是一个懦夫,你不敢告诉任何人你们相爱,你不敢出面保护她,你眼睁睁地看着杨小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现在她已经死了,是,她是被杨大鹏逼死的,但她,也死在你的虚情假意和冷漠疏忽里。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帮她!什么都没有!”
“现在杀了颜雪雨、杨大鹏为杨小丽报仇的人,也根本不是你,你也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一点点都没有……”
孙海源猛然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对她怒吼,“我有!是我帮他……”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孙海源又抿住双唇,将后半句话生生憋进喉咙。深深喘息了几次,他放松身体,噗通一声坐回椅子,视线投向林非和莫离背后的镜子,扬声说:“我承认,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正义女神!让他们进来!我要录口供!”
半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莫离和林非起身离去。
“莫离!”孙海源忽然喊了一声。
莫离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帮我……”孙海源哽咽着乞求,“过几天是小丽生日,帮我去给她烧几柱香。”
盯着他眼里闪烁的泪花,莫离慢慢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