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知道,你,你也注意安全。”莫离等了等,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我挂了。”她又说。
“好,等我回来。”阿瑞的声音低沉又疲惫。
天光尽灭,整个房间又堕入暮色之中,莫离深深呼吸,幽暗而冰冷的空气沁透心扉。
在得知林非中毒的当天,接受完警察的询问之后,刚刚天亮的时候,阿瑞就离开了。莫离没有问他的目的地,他也没透露一个字。然后这些天,阿瑞每天三次都会打电话来,交谈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身体好不好,吃了饭没有,诸如此类。莫离没有向他打听任何事、任何消息,虽然她很想问,但每次话到嘴边都还是忍住了。与其被他拒绝,或是听到言不由衷的谎言,还不如保持沉默。
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外卖三明治,莫离又为自己泡了杯咖啡。足足加了双份的糖和奶,又甜又糖的浓香液体快速划过喉咙和食道,霎时间从额头和后背冒出滚滚热气。拿着三明治和咖啡,莫离走进书房,坐上转椅,打开电脑。事务所名义上已经暂时休业,但她手头上还有好些未完成的工作。阿瑞不在身边的这些时间,寄情工作也算是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唯一方法了。
三口两口吃完三明治,莫离怔怔地坐在电脑前。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猛然惊醒,擦一把眼角湿湿热热的水迹,起身将三明治包装纸扔到门边的垃圾桶。忽然,她看到书柜最下层放着的一个黑色塑料袋。
正是在徐默遇袭那晚,田燕华拿到事务所交给莫离的那个塑料袋,袋子里都是她偷偷保留下来的杨小丽的遗物。
零零碎碎的十几样小首饰、一个便签本、一个深蓝色的牛仔布钱包、一个木质音乐盒、三张不同时期的证件照,别无他物。时间像流水般蔓延向远方,将万事万物都席卷一空,似乎留在世间散发着杨小丽气息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仔细端详还能看出些许过去的影子,照片上的杨小丽早已不是莫离记忆里的模样。还是那张笑脸,但饱满的脸型消瘦了很多,嘴唇即使涂抹了丰盈红润的唇彩也难以掩饰微微下垂的嘴角。她站在或蓝或红的背景下,孑然一身,好像从出生就一个人,至始至终一个人。
莫离放下照片,点燃一支烟,想起那些课后一起度过的春夏秋冬。有一次,也是深秋,放学后教室和屋外一样冷,她们穿着厚厚的毛衣,从玻璃窗望见的天空像大海般蔚蓝。
“我想变成一只小鸟。”杨小丽说,“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然后,二十七岁的她,从九层高楼一跃而下,大地化作宿命的巨大漩涡,吞噬了那道用生命划出的曲线。
从便签本中,莫离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尽管莫离知道,杨小丽从小就有记日记,用文字记录生活点滴和内心情感的习惯,但记事本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关于杨小丽已经排练过或者正在排练的舞蹈,还有些用幼稚笔触画的舞步方向和走位的简笔画。
牛仔布钱包显然是手工缝制的,正面的右下角有用玫红色丝线绣着的“YXL”三个英文字母,想必是杨小丽名字的缩写。
玫红色,杨小丽最喜欢的颜色。
莫离将钱包完全摊开,仔仔细细检查每个角落。钱包和普通的长款钱包造型和内部构造一模一样,十个卡位,三个纸钞位,在布片中有硬质牛皮纸片作为支撑。包里空空荡荡,连半张纸屑都没有。根据偶尔歪斜的针脚判断,制作钱包的人针线活并不熟练。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造成的磨损,卡夹部分的好几处针脚已经脱落,布料的边缘卷曲翘起。
手指伸进空隙,慢慢在布面上滑动,忽然,莫离感觉指尖触到了一个不同于牛皮纸的长方形硬物。
心脏猛然加速跳动,莫离摒住呼吸,用指甲用力扣起已经松动的布料边缘,掀起牛仔布,慢慢将硬物取了出来。
一张手机SIM卡。
杨小丽为什么要在钱包里藏着一张SIM卡?这张秘密的SIM卡是不是和她要找莫离商量的重要事情有关?
墙上的挂钟猛然敲响,莫离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心虚地四下张望着只有她自己的书房,擦擦手掌心的冷汗,深吸口气,从书桌抽屉中拿出备用手机,将SIM卡插了进去。
SIM卡里只存着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没有姓名,简简单单的,用一个大写的“A”表示。
“以后啊,我男朋友的号码存在手机里,名字就用A!”十七岁的少女羡慕地看着莫离手中的手机,扬起语调笑着说,“这样他就总是在通讯录的第一位,我一想打电话给他,立刻就能拨通号码。”
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在顷刻间宛如决堤的洪水,将莫离淹没。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放声大哭。
林非和孙海源吃完晚饭,雨势依然很大,两人只能留在羊肉汤馆里随意聊着天。在这段时间里,孙海源接到了不少电话,有些是专案组打来了,要求孙海源进一步追查某个人的行踪,有些是派出所打来了,告知某个知情人已经查访到了,让他抽时间去面谈。对于接到的每一通电话,他都掏出记事本认真地写下记录。盯着那张全神贯注的年轻面孔、那双闪亮的眼睛,林非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一直等到快七点半,雨才终于彻底停了。孙海源推着电动自行车穿梭在人群中,林非紧跟在他身旁。“我们从这条巷子穿过去,直接就是大路了。”孙海源扬扬头,对林非示意左手边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巷。
看着昏暗无灯的小路,林非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孙海源笑着解释:“是,这条路没灯,你别怕,我家就住这条巷子,我走了几十年了,熟的很。”
林非的心忽然咯噔一下。那天在杨大鹏家搜查时,遇到东屋住着的大妈正是孙海源的母亲。“你和杨大鹏是邻居?”林非故意随口问。
孙海源的脚步缓了缓。“是,我们是邻居。”
“专案组都知道,我还和施头、徐队详细说过杨大鹏家里的情况呢。”他紧接着又用急切的语调解释。
“哎,”林非故意长叹一声,“杨家也是惨,女儿儿子都死了,现在就留着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呢。”
孙海源却不再搭话,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灯火通明的巷子那头走去。
还没走到巷口,两人就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蹲在路边,面前放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脸盆里正燃着一堆火。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小心靠近,借着跳跃的火光,林非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袁金娇!
袁金娇弓着背,手里揣着一摞纸钱,一张张往火盆里扔去,嘴里还在不停的低声抽噎。“儿子,你死得冤啊!那些警察都是废物呀!”说着说着,她泪流满面,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那么惨啊,我的好儿子啊…你死的好惨啊……”
“她怎么在今天烧纸?”林非算了算日子,低声问。杨大鹏的五七早就过了,今天也并非冬至这样的节气。
“今天是杨大鹏生日。”孙海源边嘟囔着对林非解释,边紧贴着小路另一侧,绕开袁金娇快步走了过去。
“我生了个讨债的女儿!老天爷啊,她死了就死了吧!你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袁金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小巷里回荡着,“杨小丽你这个讨命鬼啊!短命鬼啊!你为什么不保佑你哥哥啊!儿子啊……”
孙海源的脚步猛然停住,几秒钟后,他垂下头径直走到巷口的路边。“在,在这里就能打上出租车了。”孙海源没有抬头,嘴角颤抖着,好像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林非假装没有看见孙海源越来越惨白的面色,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嗯,谢谢你了!我去街对面打车,你快去忙吧。”说着,她随意地挥挥手算是告别,自顾自地朝斑马线走去。
刚走出四五步,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吉他曲在林非身后响起。林非被这段突如其来的乐曲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望去。孙海源正颤抖着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屏幕。
那段乐曲正是杨小丽音乐盒中的另一段旋律!
十八岁少女的生日音乐盒。
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
轰隆隆,宛如机械怪兽的巨型砂石车从林非面前呼啸而过,霎那间,好似地动山摇。
林非狠狠地咬住嘴唇,盯着孙海源,盯着他。
手机屏幕发出白色亮光,照亮着孙海源毫无血色的脸,他紧紧皱着眉,一动不动,直到电话被挂断,铃声消失。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灰白的纸灰,粘到脸上,他伸手擦了擦,扭过头,看看十步之远的袁金娇,然后转身离去,融入大片的夜色之中。
嗡嗡嗡,嗡嗡嗡。林非还没来得及招手叫出租车,手机就开始震动。她看了一眼屏幕,是莫离打来的,强忍住喉咙的酸胀,立刻接通电话。
“你好,我是林非。”
等了四五秒,话筒那头却没有人开口说话。林非的语气忍不住急了起来:“喂,是莫离吗?”
“是,是我。”莫离连忙回答,“我这边有一些杨小丽的遗物,想找你过来一起看看。”
“你现在在哪?”
“我在家里,哦,我家在联创路的绿园小区3栋707。”
“好,我马上过来!”说着,林非就挂断了电话。
二十多分钟后,林非的出租车停在一片住宅小区前。绿园小区是两三年前才建成的新式小区,一共有十二栋二十层高的公寓式住宅,在沧滨市属于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远远望去,在周围其他居民小区中格外醒目。小区内的安全保障措施非常完善,不仅进入小区大门需要登记,每栋楼下的一层大厅里还有保安值班。访客需要和业主在可视电话中联络之后,才获准进入电梯间。
出了电梯,站到707房间的门前,林非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自动开了,等待多时的莫离将她迎进屋内。林非换鞋进了屋,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了当地问:“杨小丽什么东西在你这?”
坐到书桌前,林非一件件审视着堆放在面前的小首饰、钱包、便签本和照片,这些可能留下证据和线索的东西她不愿意轻易放过。
“便签本和照片我都看过了,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莫离搬了张凳子坐到林非身边,将备用手机递到她面前,“我在钱包里发现了张手机卡,里面只存着一个手机号码,我刚刚打过去,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林非立刻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看区段应该属于沧滨市本地。“A?”林非忍不住问。
“这个A很可能是小丽的男朋友。”莫其简单解释一下缘由。
男朋友!这个男人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调查范围中,难保这不是个有用的新线索。她马上提议,“我们要不要联系方警官,请她帮我们查查这个号码?”
莫离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显然,莫离对警方依然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林非没有坚持,掏出自己的手机,咔嚓一声拍下张备用手机通话记录的页面。
7点42分。
这个通话时间吸引了林非的注意力。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快半分钟,忽然抬头问莫离:“你认识孙海源吗?”
“孙海源?”莫离茫然地点点头,“他也是我高中同学,和杨小丽一个班的。”
“他们俩是邻居,在高中关系怎么样?”林非又问。
“在高中他们几乎不说话……你怀疑孙海源是杨小丽的男朋友!”莫离恍然大悟。她盯着那个手机号码又看了看,掏出自己的手机查找一番,又举到林非面前,摇着头说,“我有孙海源的手机号码,不是这个。”
林非仔细对比了两个号码,果然从区段到通信运营商都不相同。
难道只是巧合?
出于对案件保密的考虑,林非没有将音乐盒的事透露给莫离,而是决定明天亲自再去找一趟方亚静,将自己对田锦荣发现,以及对孙海源的怀疑统统告诉她。
“还有件事挺奇怪的。”莫离收好手机,摆弄起桌面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首饰。首饰样式夸张,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最大的一颗红宝石吊坠居然直径有三厘米,然而因为金属材质多为纯度不高的银质或者合金,看起来并不贵重。
林非对首饰并没有太多了解,看了会也没看出半点端倪,好奇地问:“怎么了?”
“这些首饰,尽管款式是大牌货,其实都是仿品。”莫离捏起一个耳钉,递给林非,示意她对着台灯的光亮仔细看看,“小丽买仿品很好理解,但奇怪的是,这些首饰金属部分有好多细小的磨损。”
果然,在镶嵌和固定宝石的关键部位有好多细小的新旧不一的划痕,好像是和镊子等金属物品相互碰撞造成的。林非又随手拿了几个戒指和耳坠,细细检查了一遍,在宝石周围全都有类似的痕迹。
“我以前在大学的时候,自己diy过小首饰,这些划痕像是装石头、拆石头的时候不小心留下来的。”莫离肯定地说。
“这些宝石贵吗?会不会杨小丽想换着款式带?”话音刚落,林非猛然想起卓群生的话。杨小丽在芭蕾舞团的时候,只带款式最普通的金珠耳钉。这些夸张的宝石首饰,只出现在和颜雪雨一同外出的照片中!
莫离又摇着头说:“这些石头看起来大,其实并不值钱,辛辛苦苦拆了又装,还容易把金属部分给弄坏了,得不偿失。”
两人皱眉沉思着,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些被不停拆卸组装的首饰中也许隐藏着某些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就与颜雪雨、杨小丽有关。
当晚,在莫离的盛情挽留下,林非留宿在莫离家中。简单洗漱后,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前是窗外秋夜里大片大片的星空,不停的旋转。闭上眼,那些闪耀的亮点还在眼前,分不清究竟是现实的影像还是梦里的幻境。
秋天终于又要全部过完。
暗夜行路,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