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走了以后,镇上的、市里的警察来来回回把我们问了好几遍。”
在照相馆的一间里屋中,林非和朱红琴相对而坐。她们从医院出来后,朱红琴在路边的小饭馆里要了四个菜,买了些饮料,将林非领回照相馆。
朱红琴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菜肴,哑着嗓子继续说:“镇上的人都说,荣哥杀人抢劫,死有余辜。”
林非沉默地拿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林小姐,”朱红琴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向她索取答案,“荣哥真的杀了人吗?”
犹豫了三秒,林非说得很婉转,“现有的证据看起来是这样。”
朱红琴刹时又红了眼眶,她拿起桌上的面巾纸抹抹眼泪,说了句,“不好意思。”稳了稳情绪,她主动承认,“你说的没错,荣哥放了一笔钱在我这。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钱是他抢来的!”
朱红琴口口声声称呼田锦荣为荣哥,田锦荣又将巨款交于朱红琴保管,这两人的关系根本不像感情破裂的离婚夫妻。在短暂沉思后,林非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把钱交给你的?”
“他……发现……他手的五天前。”
“你们在哪见的面?”
“那天晚上九、十点钟,我正准备关门回家,荣哥突然回来了,带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全都是一捆一捆的钱。我数了数,有十五万。”
“他为什么把钱给你?”
朱红琴摇摇头。“那钱,荣哥不是给我的,是他让我帮他留着,给他爸买坟地,养老送终的。”
买坟地?林非一怔。
朱红琴随后解释了事情的缘由。田锦荣一家两兄弟,大哥叫田锦昌,田锦荣是老二。田锦荣从小得到父母的疼爱,最终父亲让他顶替了自己在林场的工作。因为工作的事,田锦昌耿耿于怀,夫妻俩人早早就分了家单过。分家时兄弟就约定,以后父母由田锦荣赡养,养老送终的花销,母亲的由田锦昌负责,父亲的由田锦荣负责。
“但我没想到田锦昌居然财迷心窍,连老人的坟地钱都不放过!”朱红琴咬着牙气愤地说,“本来在林场退休的人都分了一块地,他妈死的时候,就埋在那块地里。谁知道,今年五六月份的时候,那块地居然要收回去重新开发,所有坟地都要求迁走。国家补偿了好几万块钱,这些钱田锦昌拿了,居然不重新去买地,而是自己盖房子花掉了!”
“他母亲的骨灰怎么办?”
“因为迁坟的人很多,公墓涨价特别快,现在我们这附近最好的双人墓地已经要六七万块钱了。田锦昌根本舍不得花钱,就把骨灰盒寄放在公墓的存放处里,说那么放便宜,每年才一千块钱!”朱红琴气恼的端起饮料喝了一大口,擦擦嘴又说,“荣哥把钱给我的时候就说,让我拿着那笔钱先替他去公墓买块地,好让两位老人入土为安,剩下的留着给他爸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去公墓看地方,他就……”朱红琴又红了眼眶。
“老人家现在……”林非迟疑着问。
“不好。”朱红琴擦着眼泪,摇摇头,“一年前大病了一场,去市里的医院花了好几万块钱,也不见好。回来就一直在卫生院住着,估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一年前田锦荣父亲的那场大病,难道是他第一次抢劫的诱因?!而这次抢劫杀人,也并非为了自己挥霍,而是要为父母的墓地筹钱?
听着朱红琴口口声声依然为田锦荣做这做那,林非斟酌着字眼,谨慎地问:“我看你和田锦荣好像关系还很不错,当年为什么要离婚呢?”
朱红琴低下头,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对朱红琴的回避林非也能理解,她不好意思地换了个问题:“他回来,除了说买墓地的事,还说了别的没有?”
朱红琴骤然皱起眉头,迅速地看了林非一眼,又低头继续沉默着。
“算上我丈夫,正义女神已经害了五个人了。”看到朱红琴犹犹豫豫的样子,林非垂下头低声说,“田锦荣是第二个。他和其他被害人都没有关系,警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正义女神会选中他。说实话,现在警方调查的并不顺利,如果你能想起来一些线索,也许对找到凶手大有帮助。”
朱红琴盯着桌上的菜想了半刻,抬起头说:“那天荣哥来找我,还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林非急忙追问。
“他从我这拿走了一张以前的照片。”
“什么照片?你这还有吗?”
“有,荣哥没把原来的拿走,我重新帮他洗了放大的。”
朱红琴话音刚落,只听见照相馆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就是一阵由外至内的脚步声。“红琴!”段树新边走边喊。
“你怎么回来了?”朱红琴连忙起身迎了过去,“吃饭了没有?儿子呢?”
段树新朝林非方向瞟了一眼,轻声说:“我们在医院吃了。他睡了,我担心你,回来看看。”
“我们就聊一会,没事,你先陪林小姐坐一会,我去找点东西。”朱红琴往房门外走去。
段树新犹豫了一下,立刻跟了过去,“我陪你找。”
过了一会,两人回到房间内,段树新手里抱着本老旧的相册。朱红琴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黑白照片说,“就是这张,荣哥在相册里找了半天,让我洗了一张放大的给他。”
林非见过那张照片,正是那张照片让林非发现,田锦荣是路口抛尸案的被害人。但让林非感到意外的是,照片居然会是田锦荣特地从朱红琴这取走的。林非指着照片问:“你知不知道,田锦荣为什么要拿这张照片?”
朱红琴想了想说,“荣哥没说,但他看到照片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没看错!就是他!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早死了?!林非心中一惊,仔细打量起照片上田锦荣身旁的那个年轻男人。也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和田锦荣身高相仿,一米七五以上,身形清瘦,五官端正,看起来斯斯文文。“这个男的是谁?”她赶忙又问。
“我不认识。”朱红琴接着又解释说,“照片是我照的,但是这个男的,我不认识。应该是他们林场伐木组的工人。老公,你认识他吗?”
“他不是林场的。”段树新毫不犹豫地说,“看照片,我对他有点印象。那个时候,伐木组招了好多临时工,他应该是那批临时工里的。当时伐木组是三个人一小组,他可能和荣哥是一个小组的。我和他们不在一块。”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了,不过我记得他姓秦。因为,那个时候荣哥他们小组的组长是岳山,”段树新对朱红琴眨眨眼,“岳山那个人心眼最坏了,我记得当时就因为这个姓,岳山找他的麻烦,说什么秦家害死了老岳家的英雄,两家是世仇,乱七八糟的。”
“岳山现在还在林场吗?”林非又问,她想去找岳山了解关于这个男人更多的线索。谁知段树新却摇摇头说,岳山早就在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
朱红琴将照片的底片找了出来,交给段树新,让他进暗房重新冲洗一张放大版照片给林非。
盯着暗房紧闭的大门,朱红琴突然轻声说:“是荣哥要和我离婚的。我从小就认识荣哥,关系很好,从谈恋爱到结婚,一次脸都没红过。”
不等林非开口,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结了婚以后才发现……荣哥他不能……他说不能让我守活寡,非要和我离婚……”
“林小姐,”朱红琴含着泪望向林非,“他不是个坏人,他做错了事,但是他……他……真的不是个坏人……”
林非无言以对。卑鄙和伟大,恶毒和善良,仇恨和热爱原本就是可以互不排斥的并存在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灵魂之中的。
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朱红琴立刻扭身搽搽眼泪。段树新从暗房中走出来,先关切地看看妻子,再将手中刚刚洗好的照片递给林非。
将照片仔细放入手袋中,林非撕下一页记事本,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和姓名递给朱红琴。“我建议,将田锦荣放在你们这的钱,交给警方。你们如果愿意,可以联系这位方亚静警官,就说是在后院的土里挖到的,你们再把照片的事告诉她。方警官人很好,不会为难你们的。”
紧紧相拥的夫妻俩对视一眼,犹豫地点点头。
林非又拿出张自己的名片,在名片上写下莫离的联系方式,交到朱红琴手中。“将钱交给警方以后,你去找这位莫律师,把我的名片给她,她会再给你们一笔钱……”
“我们不要你的钱!”段树新抢先断然拒绝。
看着朱红琴,林非慢慢地解释:“那笔钱你们拿去买坟地。”
听了这句话,朱红琴的眼眶中立刻又泛出泪花。
看看表,时间已然不早,林非转身告辞,夫妻俩送她到照相馆门口,段树新突然说:“林小姐,我骑摩托车送你去乡里吧,比坐中巴快。”
段树新一直对林非持排斥态度,忽然的示好让林非很是意外,但她依然接受了段树新的好意。
一路上,至始至终段树新都没有和林非再说过一个字。一个小时半后,摩托车驶入林宏乡汽车站。林非下了车,和段树新道了声谢。
段树新皱起眉头,压低声音,故作凶狠地说:“你以后不准再来烦我老婆了!”
林非点点头。
将摩托车迅速调转了方向,段树新捏住刹车停到林非身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低声丢下三个字,“谢谢你”,然后一踩油门,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