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死去的时刻,脑海里最后闪现的会是什么?害怕?后悔?逃避?告别?还是坦然面对?死亡不可预知,突然袭来,毫无征兆。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里,一辈子发生的事、见到的人会不会像电影画面般从眼前闪过?然后,时间慢下来,时间停下来。记忆和意识停留在最后一刻。这就是它,这就是死亡,生命的高潮,人生的终点,再然后,步入永恒的黑暗。
每个人都会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谁又能猜得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模样?是病发、意外,那些容易被人接受的死亡,还是会用非同寻常的形式来展现?
就像现在林非面前的她。
被分成六块的她。
八月二十四日,周一,早上八点十三分。林非拎着法医专用的现场勘察工具箱,站在沧滨市医学院解剖实验室准备间的大门口。她下意识摸摸蓝色一次性口罩下的鼻子。阴冷空气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像无孔不入的怪蛇扑面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沧滨市医学院虽然历史悠久,但狭小的校园和破旧的教舍处处显出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窘境。准备间位于解剖实验楼的地下一层,昏暗得像是沉浸在暮色之中。房间的主要光线来自天花板上闪着惨淡微光的两根日光灯,它们被歪歪扭扭的红蓝电线连接着,摇摇欲坠。原本白色的墙面满是污迹,墙围上深蓝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门旁的洗手池边堆放着塑料水桶和木柄拖把等清洁工具,深绿色的苔藓沿着水渍一路向上攀沿。一米高、两米宽、五米长的灰白色水泥池占据了准备间一整面墙,水泥池壁的角落里有个半人高的空红白蓝编织袋,编织袋旁竖着块带柄的木质盖板。小小的房间里六名现场勘察人员或蹲或立,都在认真工作,只有细微的交谈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在空气中回荡。
林非同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亚静,她正双眼泛着微微水光,用两根手指捏住鼻翼上下揉搓,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方亚静和徐亮新婚燕尔不过半年,徐亮就接到命令去参加全省警队业务骨干的封闭式培训。如今,已经快两个月了。徐亮身为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的工作几乎都落到这位方警官肩上,忙得她不可开交。十天前,沧滨市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歹徒尾随从银行取款的死者,使用****,从背后向死者头部开枪,直接致其死亡,抢走现金十九万元。警方根据弹道和监控录像分析,将该案与另一起枪击抢劫案并案侦查。那起案件发生在一年前的深夜,歹徒持枪进入ATM自助银行,胁迫并打伤死者,抢走两万元现金。市局非常重视,迅速调集警力,实施全城布控,组织侦破和抓捕。
今天早上五点,方亚静一头栽倒在法医办公室沙发上,对林非只说出晚安两个字就昏睡不醒。两小时五十二分后,方亚静又接到电话,不得不一跃而起。
左手一次性蓝色口罩,右手备用护目镜,林非将双手伸到方亚静面前。“带上吧,福尔马林挺刺激的。”
“你这装备都能武装到牙齿啦!”方亚静嘟囔一句,接过口罩。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非,我来了!”路嘉匆忙赶到,喘着粗气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堵车了。”
林非理解地笑笑,拎起现场勘查工具箱,对方亚静眨眨眼。
方亚静又捏了捏鼻子,凭借着微薄保护带来的心灵慰藉,踩着技术人员事先铺设好的板桥,走向屋角的水泥大池。市局现场勘查组的组长高峰正站在池边,同一位穿着白色大褂、也带着蓝色口罩的中年男人小声交谈。见三人过来,高峰对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又介绍道:“吴老师,这位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方亚静,这位是法医中心的林非和路嘉。”
方亚静朝吴老师伸出右手。“听说,是您报的警?”
“是我报的警!是我报的警!我叫吴奇德,是解剖教研室的老师,负责解剖实验课的准备工作。”中年男人右手紧紧握住方亚静的手掌,忙不迭地自我介绍。左手颤颤悠悠地指向池子,他又说:“这些东西,不,不是我们放进去的!”
透明泛黄的液体里,头颅、躯干、双手双脚,六块尸骸浮浮沉沉。海藻般微卷的棕色长发飘散,皮肤在银色灯光下发出耀眼的莹莹白光,躯干背部遍布纵横交错的暗紫红色伤痕,触目惊心。
“上一次检查池子是什么时候?”方亚静问。
“一个多月前!准备放暑假的时候。这是准备间,只是上课的时候用一用,放假前都清空了!”吴老师满脸焦虑,双手搓了搓又紧紧交叉握住,吞吞吐吐地继续说,“其实今天吧,我早上一开准备间的门心里就突突突地跳,老觉得要发生什么事。真没想到……”
吴老师话音未落,屋顶的日光灯突然一暗,又忽闪着重新亮起,明暗交错几轮,光线的力量像是从无形到有形,推动原本平静无澜的池水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震荡,震荡,震荡,尸骸和尸骸接踵摩肩,相互碰撞。头颅猛然翻转,水池里的她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仰面朝天。遍布脸颊的深深刀痕完全破坏了死者的容貌,伤口处透出惨白的肌肉和骨骼,青紫色的薄唇被粗大的黑色麻线牢牢缝合,嘴角诡异的上扬显露着狰狞阴森的笑意,左耳上鲜红欲滴的红宝石耳坠透过浅黄色污浊的水面,闪耀着星点光芒。
“啊!”吴老师吓得大叫,后退一步,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到地上。路嘉和高峰赶忙上前扶起吴老师,他却不敢再靠近大池,嘴里只说:“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看看现在该怎么办!”
方亚静用眼神示意林非。一言不发的林非慢慢从池水中收回视线,轻声说:“先捞出来吧。”
法医解剖室苍白清亮的无影灯下,长达五个小时的解剖检验终于结束了,林非和路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各自手中的工具,扭头望向解剖台另一侧的方亚静。
十分钟前,方亚静接到林非的电话,拖着双腿走进解剖室,跌坐到高凳上。她双肩微微下垂,原本比林非高半个头的修长身躯蜷曲佝偻着,墙上影子倒比林非的还小了一整圈。英气的眉毛紧紧锁住,直直地盯住解剖台,虽然无声无息,但方亚静双眼里杂乱的光芒,仿佛发出琴键般低沉的呢哝。
她实在是太累了。
“有什么发现?”方亚静坐直身体,猛然警醒。
解剖台上的躯体已然拼凑完整。死者年龄三四十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肌肤光洁紧致,手臂纤细修长,身材凹凸有致,双腿笔直迷人。然而,在这具堪称艺术品的性感身躯上,暴行满布,宛如一道道地狱鸿沟散发着漫天漫地的恶意和仇恨。
死者头部有六处条形挫裂创口,伤口长度从两厘米到十厘米不等,并且形成了多处的头皮血肿。右侧身体从前额、面部、肩部、上臂、手腕、大腿、膝盖、小腿胫前一直到脚踝有多处有大小不等的皮肤擦伤,像是被人在粗糙的地面反复拖行过。下颌、胸腹部、双腿膝盖共有十二处长度不等的皮肤划伤。双侧手腕、手肘、小腿和脚踝有1厘米宽的皮下出血,是被绳索束缚时导致的青紫勒痕,而手腕和脚踝处磨破的皮肤表明死者一定用力挣扎过。前胸、背部有多处小面积烫伤,根据性状判断为点燃的烟头所致。左大腿外侧、右大腿外侧、背部多处纵行交错的皮下出血,约十五厘米长,三厘米宽,像是被软韧的鞭具或皮带抽打的伤痕。全身上下都有深浅、大小不一的刺伤创口,深及皮下。嘴唇、牙龈和鼻腔粘膜也有明显的损伤和淤血,还有被割去的舌头和被缝合的双唇。挫裂创、挫擦伤、划伤、烫伤、皮下出血和刺创多种损伤遍布死者的身体,这一切一切都在触目惊心地显现死者遭受到的、令人发指的拘禁、折磨和虐待。而且根据有些伤口愈合的程度判断,凶手的暴行至少持续四天。
凶手的手段虽然残忍,但并不致命,说明他试图通过反复折磨摧残死者的身体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恐吓报复?还是敲诈勒索?
让人感到不安的,还有凶手表现出来的熟练和专业。致命的只有一刀,从左侧耳后纵行向下,延伸到左侧颈动脉,切断皮肤、肌肉、血管甚至喉部软骨。根据入刀和出刀的伤口深浅推断,凶手使用的是右手。同时,凶手对人体骨骼和关节结构非常了解,宛如解牛的庖丁直接从关节部位离断死者身体的各个部分。死者没有被性侵害的痕迹,身体和指甲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解剖实验室准备间并非第一现场,除了在用于抛尸的红白蓝编织袋上,现场地面和墙上都没有出现四甲基联苯胺的潜血反应。大池中放置的是福尔马林液体,对人体组织和细胞有固定作用,可以使其保持当时浸入液体的状态。据此初步推断,死者是死亡后二十四小时内被抛尸到大池之中,但具体的案发时间并不能精确确定。不得不承认,警方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能指向凶手的蛛丝马迹。
“死者家境不错,这个耳坠背后有品牌标记,市面售价应该五千多一对。”林非指指解剖台盘架子上的金属盘,一只水滴型红宝石耳坠在凛冽白光下宛如一颗鲜红血滴。这是凶手为死者留下的唯一身份标记。
“这只在左耳上,右耳那只应该是摘下来的,耳垂没有损伤。”路嘉边为装着标本的样本管写上标签,边说。
方亚静盯着耳坠,“对查找死者身份,有什么建议?”
“死者经常运动,腿部肌肉发达。”林非回答。
“跑步爱好者?”方亚静又问。
林非摇摇头,“我更倾向于芭蕾舞演员。”
脚趾尖的厚茧。脱落重生的指甲。微微变形的脚骨。
方亚静同意林非意见。她立刻拨通电话,吩咐刑侦支队向各派出所发出协查通报,重点排查沧滨市芭蕾舞团、舞蹈培训学校和各个歌舞厅的女性失踪者。挂断电话,方亚静跌回高凳,左右活动僵直的脖子和肩膀,“电话里说有重大发现,就是这些?”
林非取过另一个手术弯盘,送到方亚静面前,“死者嘴里有个纸团。”
纸团?!
方亚静不由得浑身一颤。
银色的金属手术弯盘中央,有个带着暗棕色斑斑血迹的浅黄色纸团,散发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在弯盘中倒入些水,林非用镊子夹着纸团一角,在水中轻柔摇动纸团。随着水波的荡漾,纸团缓缓展开,是张正方形的纸条。纸条上的血迹并不太多,边缘完整,像是凶手割去死者舌头,等到血液凝固后才放入嘴中。
“纸张的质地像是普通的文件打印纸。”路嘉用镊子捏起纸条一角,将纸条平铺到另一个金属弯盘里,对着光线审视片刻又说,“上面画着东西,还有英文!”
浅黄色的纸上隐隐透出灰色轮廓,蒙眼的女神左手手持天平,右手高举利剑。霎那间,好似有趟奔驰的火车,呼啸着碾过林非的大脑,又像是沉默经年的冰山破开,激起大海无尽的波涛汹涌。“是正义女神。”定了定神,林非低声补充说,“像是用铅笔手绘的。”
“Just……”路嘉探过身,皱着眉,努力辨认纸条上的英文。
“Justice without force is powerless.正义必须依靠暴力……”
“一个凶残的杀人犯,居然觉得自己可以代表正义?有意思!”方亚静冷笑一声,拿起手机拍下纸条照片。三秒后,她的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方亚静。”
“亚静姐!刚刚在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的十字路口发现了人的手臂!”